“这位兵士是早起就赶路了吧?”
    看见两位老人时汉子已站了起来:“是,三更就已上路了。”
    以头巾包着脑袋的妇人连忙转身从老汉推着的车上取了两块蒸饼。
    “兵士,赶紧吃了再上路吧。”
    “不必不必,多谢两位老人家,我带了干粮,方才已经吃完了。”
    见兵士坚辞不受,老妇人叹了口气,让她老伴儿将车停在路边,两人在木桩上也坐下了。
    借着天光仰头看着石碑,老妇人眯了眯眼睛说:“那上面写的可是六?”
    她老伴儿还没说话,兵士已经接口道:
    “是,前面还有六里地就到丰州城了。”
    老妇人顿时有些得意,看向一旁的老翁,说道:“我可是认了二百字在心里的,这字就没看错!”
    老翁笑着点头,老妇人顿时更得意了。
    汉子见状,也笑了,道:“老人家耳聪目明,寻常年轻人也难比得上。”
    “这话夸得可就过了。”嘴上这么说,老妇人还是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的空洞来,两颗门牙已经是没了。
    两位老人都是北疆最普通的样貌,皮肤黑黄,脸手都有冬天冷风留下的皲痕,只是双眼明亮,看着就精气神十足。
    坐在圆木上吃粮喝水,两位老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裹着蒸饼的布巾整齐叠好收起来,喝水的陶罐也用得小心。
    汉子站着看了一眼天色,再看看还没吃完草的马,低头与老者闲聊:“两位老人家往丰州去可是要送货?”
    老妇人点点头,站起来将车上的草席子掀开,露出下面的陶土坛子,说道:“我们本是云州人,我儿子、儿媳被调派到东边开矿,我们两个人就跟了过来,别看是两把老骨头了,光我们两个今年开了一百亩的荒地出来。”
    在北疆当兵,都要垦荒种地,见两位老人已经到了脱齿疏眉的年纪还能开出一百亩荒地,汉子不由得肃然起敬。
    见他这般,老妇人笑了,拍拍车上的陶土坛子,又说道:“我去年冬天来了这儿,什么都没干,先撒了一大片的芦菔种子,这不到现在就有了些芦菔?丰州城里来了那么多人,天天要吃要喝的,有个女将军说我这酸芦菔做得好,买了好些,说要给丰州城那些洛阳来的客人们吃,其实一点菜哪用那许多钱?我就多做了些酸芦菔,想着给那女将军送来。”
    “您走几十里路来送菜,万一到了丰州城找不到那将军怎办?”
    听汉子为自己担心,老妇人笑得狡黠:“背着大剑的小将军,那是当初打跑了土匪的泰阿军,我如何不知道?我找着泰阿军,我就能找着小将军。”
    一听这般形容,汉子不由一默。
    想了想,他又说道:“不如我替您……”
    老妇人连连摆手:“六里路的事,哪用劳烦你们这些为我们抛家舍命的?”
    说完,她接过自己老伴儿喝完了的陶罐子自己也喝了口水,擦擦嘴就又要上路了。
    见她要推车,老汉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把将她拉出来,自己将脖颈套进了车套里。
    一旁帮忙的汉子这才惊觉,这位一直闷不吭声的老人,竟然是哑的。
    见自己老伴儿不许自己推车,老妇人又是气又是笑:“只六里路了,我推不到再换你还不成?”
    走出几步又气哼哼说道:“你不让我推车,还让我多吃个蒸饼,你是不是养猪养出了瘾,将我也当那猪了?”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却仿佛吵吵闹闹有来有往,渐渐隐入了风吹草动的声响里。
    汉子静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过了约一刻,仿佛山呼海啸一般,无数穿着青色短衣的人骑马而来。
    “将军,一整夜这条路上都没有从东都来的信使。”
    “好。”背着大剑的卫莺歌坐在马上遥遥看着前方,天色已然大亮,昔年叫做“西受降城”,如今成了丰州都护府驻地的城池已然近在眼前。
    而她身后,是三千定远军泰阿部,专司剿匪、护卫,正和今日。
    丰州城内热闹非凡,昨日裴道真突然说今日就要竞标,一众世家着实措手不及,今日,五十多世家坐在丰州都护府的地基上,看着木梁和堆砌的石块,任谁都想不出来,要在这做得的是动辄几十万钱的买卖。
    裴道真自从来了北疆,做事越发简单粗暴起来,只让这些人坐好,也不与人客套。
    “六份丰州通商凭信,五万贯一标,二十标必得一名额,可有人愿直接出百万贯?”
    于家与郑家之人遥遥看了一眼,他们两家都带了足有百万之数,可真要一下子拿出一百万……总要再看看行情。
    见没人愿意直接拿到一名额,裴道真点点头。
    “那我们便一个一个来。第一个,底价一标。”
    “两标。”
    “四标。”
    “五标!”
    五标就已经是二十五万贯了,有人看向出价之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紧迫之意。
    很快,第一份凭信就到了八标四十万贯之数,出价的是陈家,陈三老爷陈叔栋一摸怀中,定远公那免五万贯的信物还在,算上这个,三十五万拿下一凭信,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十标!”
    陈叔栋猛地转身,看见左边一丈外陆蔚的弟弟高高举着手。
    “疯了吧!一下抬价到五十万贯?!”
    有一小世家的子弟见几大豪族都争得不可开交,连忙也举手:“十一标!”
    “十二!”
    明明是四面通风之地,此刻竟仿佛越来越热,所有人口干舌燥,听着竞标之数一路攀升。
    “十八标!”
    九十万贯!
    全场哑然,看向那之前寂寂无名的一家,互相看了看,九十万贯,还差一步就到顶了,许多大族这次都没带这么多钱来北疆。
    于家之人冷冷一笑,小小门第也敢来北疆显威风,只怕这凭信到手,靠着通商之事赚了些钱财,也没命花出去。
    这般想着,他心中便好受多了。
    接下来,他又难受了起来。
    如果说那等小门第为了赚钱不顾一切,那钱家、骆家你们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陆家,你们不是门庭败落?怎么还有那么许多钱财?
    尤其是陆家,明明旁人都在犹豫,你非要砸上去两三标之数,你莫不是疯了?
    眼见六去其三,每一凭信都是八九十万才被拿走,于家之人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出手了,他北上之时大兄可是说了,他们河南于氏无论如何都要拿走一份通商凭信。
    接着,郑家直接二十标取走了第四个凭信。
    陈氏二十标取走了第五个凭信。
    于氏之人猛地站了起来,高喊道:“二十标封顶!”
    却发现与他同时喊出来的有三四人。
    裴道真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语气惊诧:“没想到诸君如此热切,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奸诈!
    裴道真,你不配为世家子!
    心中骂声连天,于氏之人硬是挤出了一笑:“副都督,既然定远公说过二十万顶格可取一凭信,不如就给我们几家一人一份?”
    “不可不可,说了是六份,那就是六份,已得了凭信的五家花钱要的就是六分之一,如何能让其变成十分之一,九分之一?”
    裴道真的话引起了那五家的连连应和,他们已经稳坐台上,自然不介意看着旁人为了最后一份凭信打得头破血流。
    郑氏与于氏本来颇有默契,如今郑氏已然稳妥,那郑家之人也对着于氏笑了起来。
    “那请问副都督,如今又该如何?”
    裴道真袖手站在台上,笑着说:“自然还是……价高者得。”
    一刻之后,河南于氏以二十六标一百三十万贯的高价取走了最后一份通商凭信。
    他本想拂袖而去,可裴道真还要当场勘验钱财,等一切事了,天都要黑了。
    “好了,未来三年,丰州还要与各位多多往来,携手共进!”裴道真连连行礼,可谓喜气盈腮。
    于氏那人此事心中想的已经是如何将裴道真从丰州赶出去。
    却没想到,等他回到所驻之地,才知道于崇如今停职待审,还让他一定要将钱从北疆带回去。
    钱……钱……
    想起自己方才眼睁睁看着银钱入了丰州府库,这人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一日,丰州边市得钱五百九十五万贯,几乎抵得上大梁一年的七成税收之数。
    到了第二日,还在为通商之事或悲或喜的各家才会得到消息说他们族中被参侵夺盐铁之利,要被清查家产。
    而那时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三千北疆泰阿部的问候。
    被一位寻常老妇人称作“小个子女将军”的泰阿将军卫莺歌会抱着一坛再寻常不过的酸芦菔看着人们清点世家亲手送到北疆的钱山银海。
    第94章 脉案   “我只是个女人家,膝下无子傍身……
    “两日了,圣人还没醒,石将军,圣人一贯待你不薄,你就想这般眼睁睁看着圣人虚耗在床上?”
    挨了百杖的石菩只是被随便上了些药就被绑在了大德殿前,他腰腿处本就被打烂了,这般绑缚在木桩上足足两日,早就没了知觉。
    抬起眼借着灯光看向站在面前的皇后,他轻声说:“娘娘,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您想知道什么,奴婢但有所知,不敢有分毫隐瞒。”
    “是么?”两日夜未睡,皇后一双眼睛熬得赤红,看着石菩,她冷冷一笑,“你说过圣人的药是徐元福所制,人已死了?”
    “是。”石菩轻轻点头,“徐道长看出了圣人是中了毒,话中透了出来,奴婢便将人杀了。”
    徐元福是一炼丹道士,去年到了洛阳之后名声大噪,后来又悄然离去,东都众人都以为他是回了哪座山头清修。
    谁也没想到,他是因给一个不得了的人看了病、制了药,便枉送了性命。
    “他当初的脉案呢?”
    “在宫外奴婢私宅的花田下面。”
    卫薇点了点头。
    “我会将这些脉案找出来,交于御医会诊,救回圣人。”
    说完,她转身,看向还在大德殿内忙碌的一众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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