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靺鞨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迭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迭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迭,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迭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迭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抬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抬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抬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
    第105章 丝线   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去的,……
    柳城内每日都很喧嚣。
    不是从前那种蛮族汉子大声呼喝出的嘈杂,而是很多人在忙忙碌碌,来来往往。
    府衙门前每日都有要伸冤的汉奴,那些汉人的官也来者不拒。
    楚元秀冷眼看着,觉得这些穿着青衣黑衣的汉人真的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伸冤?
    柳城上下哪个汉人的身上没有蛮族打出的伤?哪个蛮族的身上没有汉人的血仇?要是一桩一件数出来,怕是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人在张罗着统计人口,他们说要给从前在柳城的汉人都分土地,土地,房子……冬天就要到了,柳城中上万的汉人,这些从平州来的汉人官要把他们安置清楚,蛮族人的库房被打开了,里面的羊皮被清点清楚,分给了身上连布片都不多的汉人。
    每天汉人们还能去街上领粮食。
    从前在柳城,楚元秀过得比一般的汉奴要好一些,因为她会织绢。
    六年前她活下来之后就替了阿娘去织造坊织绢,为了活命,她根本不敢离开织造坊,不管别人怎么踢打,她每天就睡在织造坊的后门边上,织造坊里有一位老妇手艺很好,织出来的丝绢据说蛮族在营州掌管农牧之事的乌鲁古也非常喜爱,那位老妇年纪大了,蛮人要她在织造坊里找两个人传艺,真本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楚元秀的。
    可那个老妇人就是选了她和另一个也失了父母的女孩儿。
    “你们不要怪我偏心这些孩子。”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老妇人看着其他人,她本是很少说话的,那天却说了很多,“在这里,我们做的不是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营生,我思来想去,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去的,我拉一把。”
    楚元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好事,她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养好,每日都是苦熬着不去死而已,却被那位姓王的老妇人拉了一把。
    老妇人因为少说话,说话的声音干涩,又柔软,在听见那些话的那一刻,楚元秀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系了一根线,细细的,她被人拉住了。
    汉人们管老妇叫王织婆,因她常把得来的赏赐分出去,很多汉人也很敬她。
    蛮族管事不满意她找了这两个瘦弱不堪的小姑娘做传人,尤其是楚元秀,脸上还有伤,他们一度把两个小姑娘赶出了织造坊,可王氏很坚决,不让她教两个徒弟,她就连织绢也不肯了。
    楚元秀就这般被这位老妇人用一双生了茧的手抓在了身边,过了不到半年,王织婆的身子便不太好了,柳城的冬日难熬,织造坊的管事不愿再让老妇人废柴,知道两个小姑娘绢织得好了,就让她们替王织婆。
    另一个小姑娘吃了两顿饱饭,身子就抽了条,在王织婆的织机前面坐了两日,就在一个傍晚被织造坊管事拖进了房里,挣扎得木窗差点飞了出来,就再没了声息。
    管事又让楚元秀上王织婆的织机。
    楚元秀仿佛是个木头雕的人,让她织绢就织绢,让她不要管王织婆就不再管。
    王织婆两日是能吃到一点肉的,在人前,楚元秀把肉塞进嘴里,再偷偷吐出来,藏着去喂王织婆。
    可王织婆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
    楚元秀的绢织得越来越好,在柳城看不到的地方,定远军越来越强大,他们的骑兵翻过长城追杀蛮族,他们的铁箭扎在蛮族人的身上,被带回了柳城。
    传说一个女将军杀死了蛮王的弟弟。
    同一年,织造坊的管事被人用丝线勒死在了柳城外。
    那是楚元秀第一次杀人,她做的不干净,有个路过的汉家女人帮了她。
    那个女人告诉她自己听命于定远军里一个姓越的女人。
    楚元秀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将手放在秋日的河水中,缓缓冲去管事的被勒死时流出的口水。
    “我欠你们一条命。”她对那个女人说。
    后来那个女人也死了,不是因为身份暴露,是为了救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让他别死在蛮族的鞭子底下。
    再有人联系楚元秀的时候,楚元秀看着新来的女人,看了足足两息。
    真的不是王织婆,也不是那个女人,太奇怪了,她们怎么竟然有着同样的魂魄?
    此刻,楚元秀也有同样的困惑。
    这些汉人在做什么?他们没有拥抱柳城里蛮族积累百年的金银,却在帮着人种地。
    那些卸了铁甲的人在种地。
    还有几日就是霜降,他们在抢种小麦,还在种芦菔。
    甚至,他们知道了这里有织造坊,还送来了丝线,让她们继续做工,与丝线一起来的,他们运走了库里的丝绢,又带回了给织女们的粮食和钱,说是工钱。
    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男人一样的文士袍,头发却是寻常的发髻,她说自己姓陈。
    “你想要找楚璋楚行父子二人,他们现在都在平州,楚璋在平州煤矿做文书,楚行在平州防卫营,还娶了一个妻子。”
    楚元秀眨眨眼睛。
    “他们好像都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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