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秋苇随着柳般若回了北疆,柳般若本想让她留在胜邪部做个讯官,没想到秋苇精通化妆之法,不仅一眼就看出了卫雅歌脸上的乔装,还会自己调制些胭脂水粉之类,卫雅歌深喜其才,两人教学相长了两个月,秋苇的本事传到了越霓裳的耳中,她问了鱼肠部曾与她们同道回北疆的,知道秋苇是个吃得了苦又能言善道的,便大笔一挥,将秋苇正式调到了鱼肠部,还给了她一个队长衔。
    虽然身在鱼肠部,秋苇却不需要出外任务,每日在麟州的鱼肠部总部教些乔装改扮之法,倒是成了人人敬重之人。
    这般过了一年,秋苇再回想从前,只觉是一场幻梦,梦醒之后自己就是北疆定远军里会指着旁人脑袋教人如何修眉画脸的“秋队长”。
    柳般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道:“你还有事么?我要去一趟林家,你随我同去可好?”
    林家就是鄜州林家的大宅,秋苇知道这是柳般若心软要带着自己偷个闲,立时放下了手中的名册,笑着说:“柳讯官既然有事要我帮忙,我自然是乐意的。”
    跟着柳般若出来,秋苇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是从坊州来的,一位“丁曲氏”状告林家主母害死了自己在林家为妾的女儿丁叶儿。
    在北疆早就没了从夫姓一说,秋苇一见这供词便摇头道:“这份供词格式不当,该写全苦主的姓名才是。”
    说完,秋苇愣了一下,又笑着说:“我都忘了,离了北疆,天下有姓无名的女子多了去。”
    一边快步疾走,她一边继续看手中的供词。
    这份供词讲的是七年前丁家为度荒年,将十岁的女儿丁叶儿送进了林府做丫鬟,签的是十年长契,三年前丁叶儿十四岁,被林家三郎君看中受用,却被林家主母不喜,一年前被林家主母下令打杀了。
    林家的女子比男子要好一些,并没有下狱,也没有关在城门前的木笼里,林家主宅的一处偏院里圈着林家的所有女子。
    钗环金簪之类早就被搜了个干净,连身上的绫罗也换成了棉衣,秋苇和柳般若来了偏院门前,就见一两个女子正在院中烧水,见了她们两个,都直起了身子。
    “我是定远军胜邪部讯官柳般若,来此是为了查问丁叶儿之死一案。”
    丁叶儿?
    被关了几日,一群女子惶惶不安,个个都面带憔悴之色,听了柳般若的话,她们互相小心看了看。
    “我不知道!”一年轻的妇人大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人!”
    说完,她就连忙躲进了屋里。
    本是豪门宅邸中被养起来的娇花,如今一经风吹雨打就立刻失了颜色。
    秋苇心中一叹,道:“林晖之母卓金蝶,林辉之妻卓娇娇,可在?”
    偏院中正房之门打开,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挺胸抬头地迈了出来。
    她生得眉目浓丽,风韵十足,即使身着一身布衣也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我正是林晖之母林卓氏,娇娇正病着,你们有话与我说便是。”
    柳般若道:“一年前丁叶儿是如何死的?”
    “丁叶儿?那是谁?”面对两个定远军的女官,卓金蝶面带不屑之色,“我家郎君附逆,我自知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死了便死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鄜州城中找出个阿猫阿狗便来问我。”
    “丁叶儿是你林家的婢女,同光二年,她被自己父母卖入了林家为奴婢,换钱一贯,同光五年,丁叶儿被你儿子林晖纳为妾室,你派人往丁家送了三贯钱,两匹绢,还有一对银石榴,同光七年,丁叶儿身死,你们又给丁叶儿的父母送去了一贯钱,一匹绢,还让他们离开鄜州。我在你们林家的账簿中查到了这对银石榴,正是你派人送到丁家的。”
    说话间,柳般若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银石榴,石榴只有杏子大小,雕得却精细,还点缀了几颗红色的宝石拟作石榴籽,这是丁叶儿的父母原本打算给自己儿子当聘礼娶媳妇的,听说要拿走去当证物还很不乐意,还要坊州的胜邪部讯官立了字据给他们,那讯官立了字据,才有了他们能回鄜州查证的证物。
    看着那对银石榴,卓金蝶片刻后笑了一下:“原来你们说的是红玉,没错,我见她生得灵秀,人也乖巧,就让她给我家三郎做了妾,我都忘了,她原来是姓丁的。”
    “她叫丁叶儿。”柳般若定定地看着卓金蝶的眼睛,“若是还活着,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卓夫人您女儿林悠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倒也不必如此轻慢旁人家的女儿。”
    柳般若一如从前那般细瘦,也强硬更胜从前。
    夏日的天光照下来,照得她似一棵荒漠中的枯树。
    秋苇拿起腰间的水袋,让柳般若喝口水。
    卓金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气势所慑,见那女子低下头喝水,她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卓夫人管理林家这般大的宅院,又怎能连儿子的妾原本叫什么都知道?我这同袍性子直,夫人千万别怪罪。”
    女子的声音极为悦耳,卓金蝶看过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身为一家的当家夫人,她最见不得这等轻佻女子了。
    可这女子却还笑着说:“我之前便与我同袍说了,此案何必与后宅女子计较?国公仁厚,还要我们清查林家上下有无犯罪之实,其实哪用那般麻烦?林家三郎君纵使没有罪过,又劝着自己父兄不要附逆,总还是林家人,一刀斩了才是正道,正好将这丁叶儿的命案算在他的头上,不是皆大欢喜?”
    “你!”
    见卓金蝶要冲向自己,秋苇连忙拉着柳般若后退。
    负责看守的着甲将士连忙拦住了那欲要噬人一般的妇人。
    卓金蝶声嘶力竭道:“你不准构陷我儿!我儿为人耿直,饱读诗书,岂是你这等俗媚女子能轻易构陷的?!你不是要问红玉是如何死的吗?红玉就是我杀了的!她仗着失了个孩子就敢狐媚我家三郎!这等人死有余辜!”
    “失了个孩子?”
    柳般若眉头轻皱:“你们林家的妾若是怀了孩子总是要给妾的父母赏赐的,为何没有这一笔?”
    她看了秋苇一眼,秋苇立刻心领神会道:“怕是因为这孩子,他们本不想算在这妾的名下吧?”
    仿佛含着水的眸子看向正房里面,鹂音一般的嗓音却沉着冷静:“不知道卓娇娇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卓娇娇,林家三郎的正妻,卓金蝶的侄女,嫁进林家已经七年了,却还没有生育。
    第152章 秘密   她短短一生,被父母所卖,为奴为……
    正房内传来一阵细碎响声,卓金蝶回头看过去,见自己的侄女兼儿媳小心站在了门口。
    “我不曾害死人。”她低声说道,“红玉……我……若是我认了罪,你们会放过三郎吗?”
    卓金蝶快步走到卓娇娇的面前大声道:“娇娘!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已经说了,红玉是我命人扔进井里的,与旁人无关!”
    手中揉搓着一方帕子,卓娇娇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仿佛被吓坏了似的。
    卓金蝶这般的一位骄傲易怒的妇人,要杀一个奴婢似的妾,会在杀了之后还给人家里送钱吗?
    看着卓金蝶拉住了卓娇娇的衣襟,柳般若总觉哪里不对。
    她低头看了看那对银石榴,七年前卓娇娇嫁入林家,七年前丁叶儿入了林家为奴婢,林晖纳丁叶儿为妾的时候已经是四年未有儿女,侄女嫁给了儿子却生不出孩子,卓金蝶赏赐给了丁叶儿这银石榴,也有几分盼着得孙的意思,又怎会让丁叶儿轻易失了孩子?
    “扔进井里?是你站在井边让人扔的,还是你指使了人往旁处扔的?可有谁能佐证?扔在了哪口井里你可知道?”
    听柳般若这般盘问,卓金蝶松开了卓娇娇,她想了想道:“是我让旁人去扔的。”
    “动手的人是谁?”
    卓金蝶一时语塞,片刻后,她道:“是我府中二管家。”
    “我今日刚抄完你们林家仆从的名册,你家的二管家林献忠在我们攻进林府的时候就死了,卓夫人你能不能找个活人来当证人?”
    秋苇上前几步,看向卓金蝶。
    “卓夫人,你可以说其他人都是林献忠找的,你并不记得。”
    说完,她转身笑着看向柳般若:“我们只管去盘问林家上下的家丁,说不定能问出些端倪。”
    “你们不必如此麻烦。”靠在门边的卓娇娇抬起了头,“是我,是我犯了嫉妒之错,我姑母为了护我,才为我顶罪的,推丁叶儿下井的人就是我,就是西侧院外靠近外墙的那口井,我自己将丁叶儿推了下去。”
    卓金蝶还拉着卓娇娇的手,有些孱弱的女子却将她的手挣开了。
    “姑母,嫁给了三郎这些年,是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林家,对不起三郎……”
    说完,她抬脚迈下了石阶。
    她的眼中黯淡无光,像是一池要被晒干的水。
    “是要偿命吗?我来偿命吧。”
    秋苇正要说什么,被柳般若制止了。
    “既然你身上有人命干系,就不能留在这院中了。”
    柳般若环顾四周,她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女子纷纷避让开去。
    她让人将卓娇娇拿了,又看向瘫坐在地的卓金蝶。
    卓娇娇被关押在了另一处,她自从说了要偿命之后就一言不发,只呆呆坐在屋里,柳般若站在窗外看了她一会儿,在回去的路上对秋苇说:
    “卓金蝶先是要顶罪,见事不成,就去拉卓娇娇,我总觉得这两人都不是元凶。”
    她身旁的秋苇低头一笑:“柳讯官,似她们这般女子,能让两个人联起手来的,多半是男人,你不如再查查林晖。”
    柳般若停下脚步:“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也不想懂,可我偏偏懂。”秋苇抬头转身,看向柳般若,“北疆之外的女子,自落地之日起,便被人将一身系于男人之手,时日久了,便将男人看作了天,将自己变成了泥,就如那所谓君臣,君辱臣死,妻子看着丈夫,也是同理。”
    她抬起手,指向遥遥挂在天空的太阳:“你可曾听过夸父追日的故事?天下女子生来便是夸父,迈过山海,跨过天涯,将男人当成天上的太阳,直到筋疲力尽无路可走,死在了路上。你我之于那些‘夸父’,便是射日的后羿,她们自然愿意舍了性命来护着她们的太阳。”
    柳般若沉默无言。
    秋苇说的话让她想起了从前在女营的时候,几乎每隔几日就有从蛮族手里救下的女子被送过来,可那些女子中很多哀嚎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夫君,对不起父亲。
    那时柳般若就在想,她们是活着的,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还是每日都有人自尽,带着不知向谁忏悔的泪。
    深吸了一口气,柳般若继续向前走:“我会去盘问林晖,还有林晖身边的仆从,若真是如你说的那般,这后羿我当定了。”
    见她的面色沉了下来,秋苇反倒笑了:“我们先去将午食用了,你再去忙你的。”
    柳般若心中有事,脸就像铁铸了一般。
    走在她身侧,秋苇突然问她:“你可知道男人将自己当什么?”
    “什么?”
    “男人当然将自己当太阳啊!低头一看,一人正追着自己,他便得意洋洋:‘有人这般追着我是理所应当,我可是太阳’。”
    她粗着嗓子仿照男子撇腿走路,学得惟妙惟肖。
    “噗呲。”柳般若到底是被她给逗笑了。
    仔细查了两日,收下了十几份有用的证词,柳般若终于查清了丁叶儿一案的原委。
    林晖成婚数年没有让妻子受孕,便疑心自己身子不行,为了能得一子,他假意宠爱丁叶儿,却是将自己的堂弟与丁叶儿同房。
    丁叶儿怀了林晖堂弟林旷的孩子,林晖便与卓娇娇说要将这孩子记在卓娇娇的名下。
    卓娇娇嫁入林家之后数年无子,自觉对不起表哥兼夫君,姑母兼婆母,便应下了此事。
    可林晖每每看见丁叶儿都想起她怀的孩子并非是自己的,天长日久,心思扭曲,竟然在丁叶儿怀胎六个月的时候将孩子生生打掉。
    丁叶儿侥幸逃了一条命出来,却被吓得疯癫,每日被关在侧院之中。
    林晖本不想管丁叶儿死活,他痛殴自己怀孕的妾室至流产,旁人也觉得他有些狂躁,他便说与卓金蝶说丁叶儿偷人,要将丁叶儿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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