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蔷直起腰看向薛惊河,笑着说:“好啊,你学两日也行,咱们俩后日来比。”
    薛惊河可不肯让卫蔷多等两日的,粗粗学了一刻就立刻要与卫蔷比划,果不其然又输了。
    “从八岁输到三十岁,卫二啊卫二,我怕是要输你一辈子。”
    天热气燥,纵然有些许带着雨气的风也难让人畅快,卫蔷继续割麦,抬头看了薛惊河一眼,道:
    “谁要同你比一辈子啊?这般意气之事,我可再不做了。”
    薛惊河也还在继续做活,衣衫早就湿透,他如少年时那般哼了一声:“好啊卫二,赢了就想跑,你且等着,我总有能赢了你的时候。”
    一众人将将收完了一片地,麦穗还没来得及拾起雨就下了下来,油纸、油布都不够用,还有阔叶以粗针穿连成层层的罩子盖在麦上。
    两人戴着草帽也只剩个脑袋没湿透,回了州衙刚下马,卫清歌就撑着伞迎了过来。
    “家主,我就知道你要出门,热水已经烧上了,你快去洗洗。”
    又见薛惊河,也湿透了,卫清歌说:“薛将军,州衙里没有你能用的盆,不如你去我们军中设在城外的澡间……”
    “我哪有那般娇贵?西北少雨,我见了雨甚是欢悦,我看你们这的河水清得很,一会儿给我个盆我去城外河里洗了便是。”
    说着话,薛惊河一摸胸前,突然一惊,他快步走到檐下掏出自家阿父写的那封信,只见信封微微有些泛潮,却不是湿的,心中不禁长出了口气。
    “怎么?有要紧的书信?”
    听见卫蔷的声音,薛惊河连忙将信塞回怀里,转身道:“我阿娘的家信。”
    一手拿着淋漓着水的草帽,一手撑着伞,卫蔷点点头道:“那我先进去了,你也别去河里,时近中秋水也凉了,若是不想跟人一起洗,我找两个大盆装热水,你在后院自己洗了就是。”
    她一头长发也沾了水,发髻解了,湿发被布巾擦了擦,有两绺正站在她的脸颊边上。
    薛惊河心中一阵急跳,连忙应了,实则连卫蔷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只听见自己耳中心跳如擂鼓。
    卫蔷到了澡房只见卫清歌已经将诸事都准备齐备,她一边解衣服,一边对旁边开皂盒的卫清歌说道:
    “你一会儿出去让李若灵宝写几封信,一封信给裴道真,问问他是否知道归义公遣人到了西北一事,若是那使者还在西北,就告诉那使者,西北做不了的事,我北疆可做得。”
    “是。”
    “第二封信给越霓裳,归义军遣人到了西北,只怕是情势不妙,让她即刻派人前往归义公所在之处,使者从西北出发,穿过河西,绕过甘州乌护,一路还要探查河西风貌。”
    “是。”
    “第三封信给林重华,两件事,一件事是问我们往汉中送棉麦换粮之事谈的如何,另一件事……”
    卫蔷缓缓坐进浴盆之中,热水仿佛驱逐寒气一路向上,她轻呼一口气。
    “另一件事,你告诉她,秋末之时,我就要南渡渭水拿下长安了。”
    卫清歌抱着卫蔷换下来的衣服将事情都记住了,听完最后这一条,她皱了皱眉头道:
    “元帅,我们不是等着凤翔也反了才趁势占下长安吗?”
    “不必了,等送走了薛惊河,我也假装返回北疆,到时候耀州的窦茂定然有所动作。”
    定远公不在,同州只有两万守军,窦茂定不会放过那南下长安拿走“申氏黄金”的机会。
    是了,卫蔷从甘鹏处得到消息之后,当机立断派人往东都散播消息,说申氏私藏的黄金就在长安定远公府的正堂之下,朝上已经有人提起,窦茂在洛阳的耳目定然会将消息传回。
    若是这次还不动手,他也再没了动手之机。
    卫清歌听懂了。
    “元帅,这次打长安我能去吗?”
    浸在水里的女子越过水面能看见她身上的斑驳,犹如一块被风沙砥砺过的和田玉又浸在了澄澈的河水中。
    卫蔷面色微红,闭上眼睛,缓缓道:
    “可以。”
    卫清歌立刻欢喜起来,从崔瑶处学来的举止规矩顿时忘了个干净,几乎是蹦蹦跳跳出了门去的。
    门还没关上,卫清歌的脑袋又从门缝里钻了回来。
    “元帅,薛将军这次来,看你的眼神怎么呆呆的?”
    卫蔷缓缓道:“西北缺粮,他心忧不已,自然与平常不同。”
    “竟是如此么?”
    卫清歌撅起了嘴:“我总觉得那杜白白看燕歌时候也是这样。”
    小姑娘从小少见生的白的,总是将白白的都起了外号。
    热气蒸腾,卫蔷“噗呲”笑出了声,差点被水汽呛到。
    “清歌,你怎乱说话?薛大傻当年可是对阿茵一见钟情,与我打赌也多半是为了让我带他回家见阿茵,怎会对我动了心思?”
    竟是这般吗?小姑娘恍然大悟。
    “家主啊,你可早些让我去军中吧,我每日闲着没事儿胡思乱想,把你半个妹夫都想得错了!”
    半个妹夫?
    卫蔷想起当年何夫人总去定远公府,薛大傻虽然是憨直了些,品性样貌都无短处,薛重沉稳可靠之,何夫人也温厚端方,若不是中途生乱,也许到阿茵十七八岁的时候,阿娘和阿父就会看着她坐上薛家的轿子嫁出去了吧?
    “这话你可别让薛大傻听见。”
    “知道知道。”
    小姑娘总算抱着衣服跑了。
    第180章 赏菊   男人喂狗给骨肉,给你们以锦罗,……
    时近中秋,对于东都洛阳的一众朝臣来说就又是到了有理由开宴欢饮的时候,过去一年,世家备受打压,到如今渐渐缓过了气来,半个月前圣人梦见了先帝问自己从前重臣可还安在,圣人醒来后便赏赐了一群从前重臣的后人,巧的是这些重臣皆出身世家,于是,一直停职在家的前礼部侍郎郑裘终于在沉寂了一年之后重回朝堂,改任尚书右丞,顶了裘乘虚去绛州任刺史后空出来的缺。
    虽然同属正四品下,尚书右丞监察六部官官员行事,还有弹劾御史之权,比起从前礼部侍郎可要实在得多。
    为此,郑家大夫人柳氏广开筵席,郑家从前的牡丹园去年被拔了,柳氏便令人移了上百株菊花回来,金秋菊贵,一株上好的菊花能卖二十贯,若是颜色殊异百贯不止,上百菊花足足花了三千余贯。
    看着一园菊花,柳氏微微低头,如往常摸向自己是腕,却只有一素金镯子。
    郑家先是投标了丰州的通商资格,又被清查家产,为了把郑裘赎出上阳宫又花了百万贯,一番下来,数十年家底花了个干干净净,这一园的菊花用的是她自己的嫁妆,从前镶嵌了红宝的赤金大镯早被她拿去换了钱回来。
    “夫人,于夫人来了!”
    柳氏连忙抬起头,面上一如往常。
    光禄寺卿于崇的夫人温氏生性懦弱,于裘豢养了数百美姬还有妾室十数,她一声也不吭,柳氏素来是看不上的,可郑裘一贯跟在于崇后面行事,她也就只能对着温氏低头,没想到今日见了温氏却觉她气色好了许多。
    “温夫人今日气色极好,可是大卿家中有什么喜事?”
    温氏穿了一身织锦衣袍,在一众穿着罗裙的妇人之中甚是显眼,柳氏仔细看了一眼,察觉这袍子制式竟然与昔日定远公穿得一样。
    她的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也算不上喜事,朝中要征募女子往北疆为官,我家郎君欲要做表率,家里的阿许阿绣精通诗文,郎君要将她们二人送去北疆为官,我这做主母的自然要为她们欢喜才是。”
    温氏喜气盈腮,眉目间全是欢悦之色,柳氏见了,心中不禁一声嗤笑。
    阿许阿绣皆是于崇的爱妾,五六年前也被称是“赛绿珠”“胜薛涛”,尤其是那叫许翘儿的,擅琴擅字,于崇甚是爱重,没有盛筵都不愿她出来见人抚琴,如今温氏终于要把她们送走,心中如何不欢喜?!
    柳氏实在看不起她这般做派,于崇好色,走了阿许阿绣也有旁人再入于家的门,温氏自己不自立,反倒因于崇一时所行就喜形于色,实在卑贱可怜。
    听温氏提起了送女子往北疆为官一事,也有人轻叹一声道:“我家女儿得了她堂姐的信,如今也坐不住了,想往北疆去。”
    说话之人姓李,是兵部职方主事李承续之妻,李承续在东都声名不显,他的大兄李承继却是从三品云麾将军,如今正在淮水一带驻守。
    从前那些往北疆去的世家女也并非毫无声息的,像李若灵宝就一月写一封信回来,李承继的妻子久在佛堂不问世事,女儿走了倒仿佛成了慈母,李若灵宝的信每每送回来,她就帮着把信送到各处,还催着人写回信回去。
    李承续的妻子如何敢违背自己大嫂?只能捏着鼻子看自己女儿欢欢喜喜接信回信,到了这里可算能将自己想说的说了:
    “她堂姐还在信里放了麦穗,说是自己从地里割下来的,堂堂一个世家女本该前程远大,如今跟着那不成体统的定远公也不成体统了起来,收了棵麦子有何可喜的?她还每月往家里寄半吊钱,半吊钱,能做了什么?连她从前衣物的一只袖子都做不来!”
    保宁县公夫人也叹气道:“李家小娘子好歹是跟在定远公身侧,若是得了定远公喜欢指给哪个少年将军,好歹也有两分前程,我家佛奴在平州那地方做什么文书,每日吹着海风,我都不敢想她是什么样子!”
    陆氏可是整整十一个女儿去了北疆,保宁县公夫人想起那些如娇花般的小娘子如今不知道在北疆过得什么日子,每日睡都睡不好。
    就连之前保宁郡公世子留下的陆明音,她从前也生怕那养在郡公夫人身边的小娘子将自家佛奴比下去,如今却只盼着小娘子们都能在北疆过得好些。
    “我倒觉得去北疆挺好的。”一位年轻夫人低声说道,她约有二十出头年纪,头上只戴了一根金簪,衣着打扮都是时兴式样,可比起其他人还是颇为素淡。
    在座的夫人们却都不敢小瞧了她,因为她姓姜,闺名姜从兰。
    虽然她的郎君不过是今年才调入东都的从七品国子监主簿,可她的外公叫姜清玄,一个表妹是当朝皇后。
    对,她还有个表姐……就是将叛军打得溃不成军还据有北疆的定远公。
    郑家的温夫人连忙看了柳氏一眼,什么时候郑家的宴饮还请这样的人物?
    柳氏心中也是无奈,郑裘是尚书右丞,顶头上司就是尚书令姜清玄,郑裘早在上阳宫中被吓怕了,巴结姜清玄还来不及,自然要柳氏想办法,尚书令家中没有女眷,能请了姜氏来可是柳氏亲自出面请了国子学博士的夫人出面说项。
    卫家女可谓是凶名在外,这姜氏却柔婉得紧,她生了一副清淡眉目,长相与她的表姐表妹皆看不出什么相似,连笑起来都温婉如水。
    “我家阿绪从前纨绔之名传遍东都,去了北疆也着实懂事起来,还有崔夫人,不仅在北疆科举考了第三,还在各处办学,这可着实是利在千秋的大功业,只怕天下男子也难与之相比,又如何只以‘辛苦’二字以蔽之?”
    姜从兰弯腰摸了一把开得正好的绛紫菊花,笑着说:
    “我等在东都看的是花团锦簇,又如何知道去了北疆的女子看了大漠孤烟、风吹草低,就比我等眼前所见差了?”
    说完,她直起身道:“明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我第一次入宫,心慌难安,就不在此叨扰了。”
    竟是转身就走。
    见她出了院门,一直未说话的柳氏长出一口气,她不能得罪姜清玄的孙女。
    正在这时,又有人道:
    “不瞒各位,我此行来是与各位辞别,如今骆氏颓败,我这骆氏女在于家也不受待见,我已经决意应征往北疆为官,于岌是要休我还是和离也由得他。”
    说话的人竟是谏议大夫于岌之妻骆氏!
    “骆氏!你在说什么?”于崇的妻子温氏用从未有过的尖声怒斥自己的弟媳,“你身为于氏妇,怎能舍家而去?”
    骆氏今日穿了一身过时的衣裙,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裙摆,看着自堂嫂道:“只许于家人卖妻,不许我舍家?这是何等道理?自骆家败落,于岌早容不下我,我若不走,只怕也要落得房氏女的下场。说来庆幸,若不是定远公招人,我本想出家的,如今倒好,我少时读的史书诗书也有了用武之地!那等不经世事的小女儿都可做文书,我多用心思,总有一日能做一州长史,到时应诏入朝,说不得还能与你们各家郎君同朝为官。”
    说话时候骆氏有些癫狂,她的亲弟就是被骆氏送给了北疆的骆岳俭和骆岳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妹先是连番受辱又被骆家逼死,可于家上下只想着她这骆氏女如今没了娘家依仗,不过一月,她三十载岁月颠覆,还不如就此舍了这一切虚华往北疆去重新挣一番前程。
    柳氏定定地看着骆氏,冷笑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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