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伍教授,我还爱好洗马,请问大学堂里有没有这般课程?伍教授与我说,‘你来上,课便有了’。”
    统御几十州的元帅眉头一簇,仿佛有些无奈,又说道:
    “我便与你们伍教授说了,我洗马只一盆水倒上去,让我去上课,到时一盆水倒下去就了结了,学子们的毕业凭证你给不给,我一学期的薪酬你给不给,你要给的话我就一天接十节课,到时一算,我一年也不过是三千个学期的薪酬。你们伍教授立时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云州,仿佛生怕我来给你们上课,她实在是小瞧我了,我不愿做官,难道就愿意为师么?”
    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坐在一旁的崔瑶扶着伍晴娘的肩膀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只以为她年纪大了稳重了,竟比从前更促狭!”
    见众人都在笑,卫蔷也笑了笑,接着道:
    “前日我去了云州军械所,我说冬麦都快种上了,咱们的新肥料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可能有结果?为了能得那顾师说的氨,我挨着林总管事的骂年年给你们挤钱出来,我自己的肉都快挤出去了,好歹给我点成效啊。李道士说成效是有的,只是不明显。我说,李道士你过谦了,看你们头上的头发少得还颇为明显嘛。”
    众人又笑个不停,尤其是刚和卫蔷一起去过了云州军械所的季小环一想到李道士那发髻只如拇指粗细能头顶看见一条条的头皮的头发,实在竟然笑得蹲在地。
    站在门外的柳氏也笑出了声。
    “李道士还与我说,让我帮忙想想法子,军械所里女的男的,年纪不小,没几个成婚的,让我想想办法。我问他,既然不成婚的有男有女,每日朝夕相对竟然不能生情?他说,没日没夜在那高炉外守着,看见同僚的脸只能想起烧好的猪头,动情不会,口水直流。”
    “我说如果让我下令帮他们相亲,有逼婚之嫌,实在没必要,我问林笑副所长为何还未成婚,只想从细处查查到底有何困难之处,却听她说她只想跟北疆的枪械一生一世,我说,巧了,我也对我的刀一心一意,要不咱俩拜个把子吧。说完一出军械所我就看见了一只老鹰在抢农家的鸡,我一箭射过去那鹰就跑了。”
    “季刺史与我说,想让林笑来云州农部做部长,北疆总农部也想要她来改进农具,说可以让她去总部农技司做司长,我问她,她说……元帅你刚说了你不逼婚的。”
    “我说调职与逼婚何干?她说我是让她与枪械离婚,逼着离婚也是逼婚。”
    台下的笑声渐渐没了。
    “去年在营州开路,麟州军械所所长王仪受了重伤,林笑带着云州军械所四个人骑马去了营州,路上遇了大雨,林笑摔下马将手臂摔伤了还强忍赶路,只为了要接着将路开了,去了才知道路早开好了,是王义拖着断腿埋了药,吞着血把路炸出来才晕过去。王仪醒了,看着林笑,笑着道:‘我记得我没把你埋在山上呀,怎这般狼狈’。”
    卫蔷的手放在刀鞘上,面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如一朵在风沙中悄然绽放的花。
    “这也是诸君要走的路。”
    场中静默下来。
    “劳心劳力年少早衰,长久辛苦一身孤独,伤残流血也近在眼前,还并非是为官,手无权也难成有钱,北疆,只能给诸君这样的前路。换不来高官厚爵,换不来人人敬畏,只能换来长长的轨道、锋利的刀兵、满仓的粮食、远航的船和百姓的安居乐业。”
    见人群渐渐骚动起来,卫蔷低下头道:
    “现在退学去科举,都还来得及。”
    崔瑶悄悄转身擦拭脸上的泪,虽然北疆的官也不好做,但是不管是军械所还是文史堂,她的学生们只有长久的寂寞与辛苦,去了军械所甚至还有惊天动地的危险。
    “元帅,我听说您在各个军械所门前立了碑,凡是入所之人皆能留名其上,可是如此?”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举手问道。
    “是。”站在台上的卫蔷答道。
    那女孩儿笑了:“那还有何可悲愤之处?我的名纵使今人不知也总有后人知道。”
    “对,能让一条长轨记得,可胜过多少名臣著宦!”又一男子大声说道。
    女孩儿笑着又说:“若我有幸,千百年后粮种入田便是将我的名字镌刻于九州,哪有什么可留遗憾之处?”
    卫蔷摇摇头道,看着眼前众人,沉声道:“可能你们几十年下去路都是错的,最终只落得一无所获。”
    人们静默下来。
    突然,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站起来大声道:“不是每一条铁轨都在终点,可我在路上。”
    卫蔷看着她、她和他,突然笑一声:“大学政让我来与你们振奋精神,哪还用我,你们一个个心怀大义慷慨前行,已走在了前人想都不敢想后人想起来就会掉泪的路上。”
    说完,她弯腰对面前三百多学生行礼。
    “苍生的前路,就在你们身上。”
    柳氏站在门外,不知不觉,已泪如雨下。
    走出学堂,卫蔷还来不及与柳氏说话,便被一群学子围住了。
    “元帅!听说您在别处都有墨宝,也给我们写一副字吧。”
    人们早有准备,拿出了一支斗笔。
    卫蔷看着一张张笑脸,走到了学堂外雪白的墙壁前。
    “不是每一条铁轨都在终点,可你在路上,我也在,这世间要向前走。”
    第211章 和解   “我小妹教出了个好女儿,比我强……
    柳妤给北疆带来了价值八十万贯的财货,还有十几万贯的在路上,此外,还有柳妤的亲弟弟柳恪,今年四十一的柳恪不仅是大梁的一名朝官,也是京兆柳氏极看重的族长,有他在手,京兆柳氏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卫蔷将柳恪安排去了新州马场做文书,又问柳妤愿不愿意留在云州女子学堂教书。
    真到了北疆柳妤反而不急着为官了,云州学政的职位放在她的眼前,她笑了笑,只说自己想先去看看女儿。
    两人说话之处就在大学堂的院子里,身后是熙熙攘攘的学生,看着她们朝气蓬勃,柳妤轻咬了下嘴唇,缓声道:
    “看着这些孩子,我也想起女儿了……”柳妤不想在卫蔷面前替女儿诉苦,同样的年纪,旁人还在读书,她女儿已经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做起了都护府的长史,定然是苦的,却也是幸事。
    卫蔷点点头:“如此甚好,兰娘在白山也呆了几年,做得极是有章法,长孙都护每次写信给我都是夸她……天一日凉似一日,柳娘子你不如做火车去吧,从云州坐火车去檀州,再换车就能到白山了,在云州城上车,也就不到三日的光景,到白山的那条线兰娘可是费尽了心血,刚刚我在里面说王大家被伤了腿,就是兰娘带人去救回来的。”
    听元帅这么说,柳妤自然是无有不应,学着泰阿将军的样子行了一礼,她抬起头,见一妇人从卫蔷身后的门里走了出来。
    “元帅,这是我做的北疆第二大学堂的文书,云州一地吸纳从丰州到蓟州的学子,人越来越多,从幽州过来也着实麻烦,不如在幽州再建一个大学堂,除了能让白山都护府求学更容易,也能引来海东国、室韦乃至靺鞨人,也能让青州齐州一带的人才北上。”
    接过文书,卫蔷点点头:“我带这个回去与教部商量一番。”
    柳妤已经认出了正与卫蔷说话的女子——正是当初在旌善坊的坊门外当着自己面进了定远公府的妇人!
    伍晴娘却未认出柳氏,在大学堂当副教授还要管着檀州学堂,伍晴娘一颗心都扑在上面那里还能记得从前在洛阳的一点琐事?
    正见元帅与人说话,她对那穿着洛阳丝绢的妇人点了点头就回了学堂,后日她就要回檀州,重新订正了学纲之后得给格物科的学子们解惑一番,格物科今年不仅有理学还有了专研物态变化的化学,火药、肥料、玻璃和杜仲胶的精研都归于此学。
    这么一来,伍晴娘自己也得多学些知识,一来是理学和化学的部分知识将归于“常识”在童学、县学传授,她身为夫子无论如何只能学得更多,二来檀州州学声名日盛,来求学的学子越来越多,若是能稍多些理学与化学的学识,也许有学子愿意来大学堂求学。
    想着夜里还要学化学,伍晴娘的脚步就更快起来了。
    一直到坐上去往白山都护府的火车,柳妤都还记得伍晴娘走开的样子。
    坐在一旁的阿棋笑着说:“自来了北疆,大娘子总爱出神。”
    柳妤轻轻叹了口气。
    在柳妤对面坐的是郑裘之前的妾室阿宋,她女儿郑娇娘在营州州学做助教,从白山都护府走虽然要绕路折返回营州,让她一个人坐着这怪模怪样的铁皮车去找女儿她是万万不敢的,只等着去了白山再请大小姐找人护送自己去营州。
    “阿宋,你做登记时怎只写了阿宋二字?”
    听大夫人问自己,阿宋缩了缩肩膀,笑着道:“奴是被卖来的奴婢,只记得姓氏,连名字也不知了。”
    柳妤看看她,又看向窗外,听说这辆车是北疆最新最好的火车,柳妤上了车吓了一跳,那车窗上竟然是一扇扇的玻璃,透过玻璃看向窗外甚是明晰。
    看着看着,柳妤就明白了大梁千金难换的“于阗琉璃盏”是怎么回事。
    “阿宋,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宋捷,捷报,意思是得胜的公函,你就叫宋捷。”
    妇人的腿一软从座上滑下来要跪下,被阿棋拦住了。
    “我打算等见过女儿,我们便各自寻各自的去处,我不是郑家的夫人,你也不是郑家的妾,以后你我不过是一同从洛阳逃出来的苦命人。我还有两千贯给娇娘,也不枉她叫了我二十多年阿娘,这笔钱娇娘以后当嫁妆也好,置业也好,你听她的。幼娘那我也给了,幼娘年纪更小,我怕阿喜把持了钱要替她做主,已经跟元帅说了,她们母女俩见一面就让阿喜去同州算账去。”
    柳妤想得仔细,宋捷软弱,娇娘从小能做了母女俩的主,她为娇娘琢磨婚事的时候就想过将娇娘嫁给一家上进的寒门子,娇娘陪着他吃了苦,他就算是步步高升也得对娇娘尊重。
    现在想想颇有些有趣,让娇娘陪他吃苦?
    那人配么?
    娇娘在幽州吃苦还能当个助教,跟一个穷酸书生吃苦能得了什么?
    宋捷用袖子擦脸上的泪,已不知该说什么,这北疆是什么福地,竟让大夫人变成这般样子?
    行了大半日到了新州,车要停半个时辰装货,柳妤将车票收好走下了火车,刚出车就见一女子对自己招手。
    “大姨母。”
    看清那人是薛洗月,柳妤呆立在了原地。
    “昨日大学政就让人传信给我,我今日请了假来接您,这车要停一个时辰,咱们坐车进城一刻就能来回,沈家的羊肉饺子做了一绝,去了直接便能吃,我阿娘已经去等着了。”
    “不、不必了。”
    当年次子给薛洗月写情诗一事被柳妤知晓,柳妤心中怒火熊熊,柳妁那废物要自己给自己女儿寻一门好亲,竟然寻到了自己府里来?薛辉早死,柳妁无能,薛洗月能依仗的不过是她当大将军的伯父薛重,她柳妤争强好胜一辈子怎能给自己儿子找这般一个妻室?
    后来薛洗月被当做郑氏女和兰娘她们一并被抓入上阳宫,郑裘怕大将军责难不愿写信给西北,柳妤一心为兰娘担忧,过了半月想起薛洗月却觉这般勾引自己儿子的女人合该受些苦。
    如今次子在陕州每每写信到洛阳都与郑裘同声共气,柳妤几度被气到泪下,再见薛洗月只觉羞愧难安。
    薛洗月在北疆久经历练,她今日是来接柳妤与自己阿娘相聚的,并非是要追究那前尘旧事,再加她为了修铁路一事和兰娘早交了心舍了小时候的纷争,又怎会重新计较起来,见柳妤面色微白,她抬手握住了姨母的手腕。
    “听闻姨母要来阿娘欢喜了好久,姨母你可千万要和我同去,不然我们将行礼卸了,您在新州小住两日再去看兰娘?”
    “使不得。”
    柳妤一边推拒一边被薛洗月拉着往车站外走,见几个穿了瓜绿布衣的年轻人都跟薛洗月打招呼。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在车站任职的,不禁看了一眼薛洗月的侧脸,问道:
    “你……我记得前年兰娘信上说你在蔚州。”
    “前年冬我转调交通部财算司,便开始东奔西跑起来,咱们姨甥二人也是凑巧,您要是下月再来我就得去麟州决算今年账目,可见不到您了。”
    “你娘,一直陪你一同?”
    “我在蔚州置办了家业,我娘住在蔚州还去童学教人算学,今年新州州学召新的助教,她考上了,如今是新州州学的算学助教,一任要做满五年。”
    薛洗月也不忘了招呼后面跟着的阿棋和宋捷,这二人抱着包袱跟在身后,一路出站上了马车。
    沈家食肆的羊肉饺子确实好吃,肉馅料里掺了羊油放了沙葱,咬开饺子皮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肉丸。
    柳氏两个姐妹自嫁人之后几十年再未相见,擦着眼泪吃着饺子还不忘互相让一让,柳妤说自己透索的本事忘光了,柳妁就流了泪,柳妁说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是求大嫂帮着教的,现今竟是每日都要教孩子,两分委屈反倒把柳妤逗笑了。
    听说柳妤要走,柳妁又差点哭出来,柳妤葱白的手指点在了她的脑门上:“我从白山回来也得走新州,你要不嫌我多事我就来陪你住三两日。”
    “那自然是好。”柳妁低头一笑。
    时候差不多了,薛洗月出去备马车,柳妤急急拉住了柳妁的手将一张纸塞了过去:“这是我放在云州霄风阁的些金玉。”
    柳妁瞪大了眼睛要说话被柳妤摁住了:“时候不多你别与我纠缠,我这当姨母的好事未做坏事做绝,洗月不与我记恨是她人好不是我没罪过,这些金器你收好,等我走了交给洗月。”
    柳妁张了张嘴:“阿、阿姊。”
    “就这么说定了。”
    柳妁还要争辩,被柳妤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拍得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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