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看李旭打铁的陶阔脱丝却听得心花怒放。铜匠跟附离说中原话,意味着二人的关系已经被拉近。照这样发展下去,一会儿附离提出拜师学艺,铜匠也不能抱怨附离抢他“衣钵”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艺被人学会了,就不值钱了。传授给了你技艺,就等于把自己的衣服和饭碗都让给了你。’李旭眼当日对“衣钵传人”的胡乱解释,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里。
    “炼过武?”铜匠第二次将刀坯扔进火中时,再度用汉语问道。
    “没,正经炼过。跟,跟着庄子里的护院学过几招!”李旭拄着锤柄,气喘吁吁地回答。他虽然干惯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惊人,到此时喘得也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俗话说“忙晕的小锤,累死的大锤”。打铁这行当最消耗体力,做师傅的抡小锤,讲究的是经验和眼力。做徒弟的抡大锤,凭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铁匠作坊里的师傅只带一个徒弟,则这名徒弟要么是膂力超群,要么是欠了师傅的债不得不以力相还。否则,谁也不会傻到自己一个人伺候师父。
    “再打一轮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还能坚持么?”铜匠翻动着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语低声问道。
    作坊中的几个霫人都坐不住了,纷纷拥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伙之所以几个人相约着来铜匠这里打制兵器,就是因为知道单凭一个人力量无法让一把弯刀当日完工。几个人轮流干,互相帮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机会,弯刀的制造速度也会跟着加快。
    “我,我再打完这一轮吧!一个人从头干到尾,力用得均匀,刀的韧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息着说道。这是他在村子中听人说过的经验。经同一个人手打制出来的刀具,和经几把大锤轮流打制出来的刀具质量不可同日而语。每个人的力量都不一样,会导致刀具在成型过程中受力不均匀,从而影响成品的使用寿命。
    几个牧人拗不过他,带着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抡起大锤,跟随铜匠用小锤敲出的节奏继续击打砧板上的刀坯。看着一个弯刀在自己的铁锤下慢慢成型,他渐渐忘记了那场血腥的杀戮,忘记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挣扎、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于创造的快乐之中。
    “嗤!”马尿的浓烟再度窜起,李旭已经闻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浑身上下湿得如刚才水中爬出来般,从头到脚却觉得酣畅淋漓。
    “好了,拿去开刃!”铜匠借着从窗**进来日光,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是他一个月来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匀,配上刀柄后,足够换一匹四岁口的战马。
    “谢谢毗伽师父!谢谢附离”弯刀的主人抱着自己的宝贝,跳跃着跑进了雪地中。铜匠笑了笑,从火堆中夹起另一块精铁。
    “你要累死他啊”陶阔脱丝跳起来,大声抗议。
    铜匠把目光转向少女,脸上立刻浮现了充满阳光的笑容。“他对你很重要么?除了一把子力气外,我没看到任何好处!”
    “毗伽师父!”少女登时涨红了脸,接连跺了几次脚,恨恨地说道:“我去告诉西林阿姨!你为老不尊!”
    难得她又用对了一次成语,铜匠笑着摇头。目光转向已经握起锤柄在手的李旭,和蔼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这里来找我。一旦累坏了你,我以后恐怕没有安宁日子可过!”
    “嗯!”李旭答应一声,摇晃着出门。陶阔脱丝顾不得再找铜匠麻烦,上前几步,用力撑住他半条胳膊。
    望着年青人离开的方向,铜匠拎起身边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里的小锤叮叮当当,仿佛奏响了一串欢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时的长调,男女牧人相对而唱。
    黄石公桥头试张良的励志故事李旭从小就听说过,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时他就爬了起来,早早地来到铜匠家的毡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风如刀,冻得他嘴唇发紫,鼻涕滚滚如浆。哆嗦着在寒风里足足苦候了一个多时辰,铜匠才打着哈欠走出了毡包外。
    见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狈样子,铜匠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这里站着?难道你没听说过草原上的风能吹死人么?”
    “前,前、前、辈-辈”李旭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解释,“前,前辈吩咐早,早来,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不睡觉,我还睡觉呢!”铜匠一把扯过李旭,将他推进自己的石头作坊里。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火捅开,猛踩了几下风囊,一边数落道:“读书读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话你也信。教徒弟这事儿你情我愿,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么多虚玄。有那功夫儿,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觉,省得一个说话时没精打彩,一个受教时肚子里还在骂师父的祖宗!”
    闻此乖张之言,李旭只能讪讪而笑。在寒风中苦等的这一个时辰,他的确在肚子里腹诽了铜匠很多次。想想张良当年三次早早来到桥头,都被黄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赶了回去,想必当时张大贤肚子里的想法与自己方才的抱怨别无二致。
    那铜匠待得李旭把冻僵的身体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炉膛里鼓风。用铁钳子夹起一大块炭,将火头压住。拎起一个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饮了数口,将皮囊信手扔给李旭。
    “前,前辈!”李旭从启蒙到现在跟过四、五个师父,却没有一个如铜匠这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师道尊严。自己行止不端也罢,还准许弟子当其面而饮酒。抱着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炉旁。
    “前,前什么前辈。我有那么老么?喝酒,喝暖和身体咱们开始授艺!”铜匠白眼一翻,大声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闻听铜匠肯教导自己习武,赶紧上前行拜师之礼。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画技已经入大师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体刚一曲下,立刻被铜匠用火钳子硬生生拦了下来,后半句拜师的话也给憋进了肚子里。李旭不知道这又是哪门子古怪规矩,惊诧地抬头张望。只见铜匠摇着头说道:“别跟个磕头虫似的,我看着头晕。我不是你师父,只是指点你些杀人技巧而已。你想学,我正好也不愿意这份技艺埋没在草原上。咱们各取所需,至于将来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与我这授艺的无关。屁大个小事儿,谁还指望你拿个牌位天天把我供上!”
    “师,是,前辈!”李旭只好站直了身体,然后揖了一揖,算是拜过了恩师。他只觉得眼前全是星星,仿佛自己在梦游,所谓铜匠,所谓火炉,都是梦中制造出来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来与铜匠称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晋遗风,从王右军东床坦腹(注4),到祖狄击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种率性而为的洒脱境界。这种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礼对他,反而会招惹起他的不快。
    铜匠见李旭始终拘泥于师徒名分,果然有些不开心。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人倒是个厚道孩子,只可以太执着了些。将来吃亏,肯定也吃在执着二字上。封侯拜将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万万不能了!”
    自己现在的性子将来会吃亏,这话杨老夫子在分别时也曾提醒过。但封侯拜将四个字,李旭却从来没胆子去想。没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个管民政的一县户槽,让那些差役们纷纷赶上来拍自己马屁。见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后,他的人生目标就变成了做一个骑兵校尉,带着几百名弟兄纵横沙场。至于侯爵和校尉之间的巨大等级差,对李旭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事情。反正二者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梦,就像街头乞丐眼中的一万斗米和一千万斗米一样,实在没什么分别。
    “又发什么呆,难道我说错你了么?错了就直说,我又不会生你的气。即便我生了你的气,你转身走人,谁又怕着谁来!”铜匠伸出手,照李旭脑门上狠敲了一记,佯怒道。
    “前辈的话,我师父也曾说过。只是晚辈学武,并非为了封侯拜将!”李旭揉了揉脑袋,大声道。
    “虚伪,不为了封侯拜将,你学武干什么?想就是想,男子汉大丈夫想就去争,不想就放,何必心里想着,嘴巴里还故作清高!”铜匠伸手又敲,李旭却不再肯拿自己的脑袋当别人的木鱼儿,侧头闪了开去。
    这一闪,反而闪得铜匠大乐,伸出手里,追着李旭的脑门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闪,把铜匠的黑手指头尽数躲开,一边闪,一边气喘吁吁地分辩道:“我本不是为了封侯,却硬装做为了觅取功名,岂不是同样虚伪!”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铜匠收手,一把从李旭怀里抢过酒囊,边喝边问。
    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气,向后退了两步,正色道:“我若学些武艺,至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萼跌泰他们被人砍死。将来也不至于再让别人为了我送命。至于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个商贩,想了也是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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