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用生命搭设的浮桥在自己眼前落成,百万将士欢声雷动。
    李旭所在的护粮军人数虽然少,却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马都激动。能混入护粮军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门路,因而,这支队伍中士兵识字的比例远高于其他诸军。读书人的骨子里向来都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他们曾经无数次在古诗文中看到为铁和血写下的颂歌,今天,他们亲眼目睹到真正的战争,虽然仅仅是个开头,却彻底颠覆了从书中得来的印象。
    眼前这种场景,不能仅仅用悲壮来形容。用惨烈二字来概括,又显得过于单薄。在两军将士的呐喊声里,那红色的血水、蝼蚁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让人心中充满了敬畏,对上天诸神的敬畏,对命运与杀戮的敬畏。
    一上午时间,护粮军中的公子哥们不知疲劳地在岸边摇旗呐喊。他们能看见同伴一张张被吓得失去血色的脸,也能听见自己和他人的牙齿一直在不争气的碰撞,甚至能感觉到旁边人的大腿和身体在不停地颤抖。虽然附近呼啸的铁弩破空声让他们几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这一刻,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却没有想到逃命。的确,他们都是之中大多数人托关系混入护粮军中,就是为了避免走上战场。但在浮桥落成的那一瞬间,如果有人下一声命令,他们会拔出兵器,毫不犹豫地冲向对岸。
    左武卫、左翊卫和左屯卫三支先锋同时启动,逆着撤下浮桥的人流,冲上了辽河东岸。过了岸的府兵们在低级将校的组织下,快速整队。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长枪兵、轻甲兵居中,弓箭手坠后,一个个小的方阵快速在河对岸成型。
    高句丽人如愤怒的蝗虫般涌了过来,铺天盖地。他们试图抢占河滩,将刚刚上岸的隋军压进冷水里去。府兵们建立起来的方阵则如磐石般巍然不动,不但将高句丽人的攻击一次次撞得粉碎,还不断将阵地向桥头两侧延伸,为后续过河的弟兄们腾出足够的空间落脚。过午的阳光正烈,照得河面鲜红犹如火焰,无数府兵将士则穿过燃烧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敌人的血,为照亮的天空的红色再加上浓重的一笔。
    “钱将军,看那,钱将军过去了!”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李旭耳边响起。他侧过头,看见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随左武卫武贲郎将钱士雄炼武时,李世民曾经在旁边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钱士雄爱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银甲。
    李旭只是匆匆扫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对岸。过桥的士兵太多,他的视线总是被耸动的人头所遮挡。但战场上所有的场景几乎相同,目光在某一处被阻挡后,转到下一处看到的是同样的壮烈景象。
    这是与草原部落之间厮杀不可同日而语的宏大惨烈。与其相比,李旭两年来参加的所有战斗,包括在徐大眼调度下击破索头奚部老巢的那一次,都成了小孩子过家家。至于在回中原途中所参与的马贼与突厥狼骑的血战,与河对岸的战斗相比更是小孩子撒尿活泥,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他感到浑身上下被风吹得僵硬,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却如同被点燃了般灼烧得他全身发痛。除了哑着嗓子呐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过河的壮士们做些什么。但很快,呐喊助威也变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间哑了下去,发出的声音犹如破锣。
    钱世雄将军的身影又出现在他视线内,战马已经被敌人用乱矛戳死,马上将军变成了步下武士,却丝毫没影响他的行动。只见他长槊一挥,周围仿佛就多了一块空隙,然后再一扫,空隙瞬间增大,身后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将军冲出来的空隙补满,将高句丽人向远处挤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钱士雄的长槊下,只看到对方那身银甲慢慢变成了粉红色。然后,他看见长槊断裂,被钱士雄顺手抛入敌军阵中,刺员高丽武将落马。接着,他看见钱士雄手提一把横刀,如入无人之境。
    高句丽人顶不住了,李旭非常高兴地想。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过河士兵中的一员,分外渴望夺取战斗的胜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刹那,他突然感觉到了万分的恐惧。
    “啊!”很多在河西岸列队待发的大隋将士都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静如死的河面上,数艘吃水极深,冒着浓烟的火船顺着洪流冲了下来。
    “砰!”撞击声如重锤般砸在所有人的心头,连鼓手敲出的节律都为之停滞了一下。紧接着,最上游那座刚刚搭起没多久的浮桥被火船撞散,正在过河的士兵们如下饺子般噼里啪啦落入了红色的河流中。
    被前面几艘船挡住去路,第二梯队的火船速度减慢,却如猎猎燃烧着,如即将倒塌的广厦般向第二道浮桥压去。无法避免的灾难面前,没有人还能保持镇静。第二座浮桥上的府兵们互相推搡着,惨呼着,试图避免死亡的命运,但火船依旧顺着水流,徐徐地向他们撞过来。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后退,后方的士兵却来不及为他们让开足够的空间,无数人在火船撞到浮桥之前已经落水,无数人被自己的袍泽踩在脚下,还有无数人眼睁睁地看着烈火冲向自己。
    这一切,不过是数息之间发生的事,岸上的人却感觉如几万年光阴流过一样漫长。火船烧毁了第二道浮桥,自身也倾覆了大半。却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带着,无可避免地冲向第三道浮桥。
    辽河东岸,已经呈献败势的高句丽人突然来了勇气,呐喊着向府兵们发动了反击。远方的树林里,土丘后,数以万计的高句丽伏兵冒出头,提着弯刀、长矛、弓箭、铁叉,一群乌鸦般将已经过了河的府兵们吞没。
    借助第三座浮桥渡河的是左武卫将士,第一波冲过辽水,踏上高句丽控制土地的也是他们。眼看着其他两座浮桥上发生的惨剧,正在渡河的将士们慌了神。互相推搡着试图退回西岸,整个队伍却无法移动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着血红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万将士中已经有大半人闭上了双眼。今天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虽然在数息之前,大伙还曾嗅到胜利的滋味。但对方的守将老谋深算,诱敌、烧桥、反攻,所有动作无一被掐拿的恰到好处。在火船出现的刹那间,已经过河的那数千将士和第三座浮桥上的数百名左武卫士兵的命运已经写好,纵使孙吴重生,也无法改变这种凄惨的结局。
    有人已经在失声痛哭,为河对岸血战与河水中挣扎的袍泽哀恸。有人则瞪大了悲伤的双眼,目送第三座浮桥上的弟兄们走完其生命的最后一程。突然,他们看到第三座浮桥上,麦铁杖老将军正在振臂高呼。哭声中,没人听见他喊什么,却发现浮桥上的人群突然一静,紧接着,桥前方的士兵们高举着兵器,呐喊着向对岸,向死亡冲去。
    “弟兄们,一样是死,战死到对岸上去!”第三座浮桥上,乱成一团的左武卫将士听见他们的老将军如是喊。接着,就看见老将军跳下战马,拎着他赖以成名的那根铁杖,从浮桥上一跃而下。
    岸边高高溅起一团水花,将老人的身影吞没。水花散尽,高大的身躯又呈献在众人面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没到麦铁杖腰际,无数人在河西呼喊着老将军的名字,他却没有回头,挥舞着铁杖,招唤着在桥上彷徨和于水中挣扎的士卒,召唤他们一同去东岸赴死。
    桥即将被撞断,水深不可回头,等死,死于国事可乎?将士们呐喊着,一个接一个跳下浮桥,跟在麦铁杖身后,冲上对岸。河岸边,正在试图回头向桥上挤的溃兵们楞了一下,紧跟着,大伙一同聚拢在麦铁杖身后,呐喊着冲向被敌人围在中央,孤立无援的袍泽。
    麦铁杖不知道桥什么时候被船撞断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着他冲向了敌群。从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回头。把一生功业和无数秘密,统统抛在了脑后。
    一个高句丽渠帅带着小队骑兵冲了过来,试图将这股最后的府兵冲散。麦铁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丽渠帅连同他的战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丽人试图为主将报仇,被府兵们七手八脚剁下了坐骑。
    有人拉来一匹劣马,麦铁杖跳了上去,挥杖继续前冲。鹰扬郎将孟金叉带着小队府兵紧紧跟在老将军马后,像十几年来一样,亲自为主帅挡箭拨刀。又一队高句丽人冲了上来,为首的将军试图利用战马的速度将麦铁杖刺下坐骑,长槊刺来,却被麦铁杖侧身抓在了手中。接着,一根铁杖横扫,将高句丽人扫落尘埃。
    血如雾一样在战马周围散开,染红了老将军的白发。已经多长时间没这样痛快的厮杀过了,麦铁杖记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就被逼当了山贼,跟在大当家身后打家劫舍。
    大当家是个好人,每次抢来的东西他总是跟大伙平分,偶尔他还会将一部分战利品馈赠给山寨附近的穷困百姓。但百姓们依然不喜欢他,当官府来剿时,平素受过馈赠的百姓们领着官军从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当家战死,麦铁杖记得自己被俘虏,然后被广州刺史欧阳頠作为奴隶献给了当时的皇帝。在那一刻,麦铁杖终于意识到,作贼不如做官。做官偶发善举,百姓就会感恩戴德。作贼日行一善,依然会被人厌弃。
    又一伙高句丽士兵围上来,被麦铁杖击散。铁杖上,已经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迹斑斑。麦铁杖哈哈大笑,以杖为枪,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让敌军一人倒地。他所带的百余人小队已经接近被敌人团团围住的钱士雄,银甲早已变成鲜红色的钱士雄看见主帅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大陈皇帝陛下喜欢麦铁杖勇武,让他做执伞侍卫。麦铁杖记得自己不喜欢皇家侍卫这份差事,每天离开皇宫,即跑到百里之外劫富济贫。后来,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却没杀自己,只是让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丽人围了过来,麦铁杖觉得有些累了。年纪大了,往往力不从心。记得年青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在敌人面前感觉到疲劳。即便是在杨素麾下,对着几十万大军,心情也一样沉静。
    当年,南下的大隋兵马也如眼前高句丽人一样多。满朝文武纷纷投降,已经是平民的麦铁杖却投了军,投了隋军,他想亲手砍下杨素的头,报答大陈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没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杨素的职位,皇帝陛下已经被俘,然后大陈举国投降。
    “南陈已经亡了,你以后跟着我干吧!”麦铁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阴谋被降将拆穿后,晋王殿下,也就是现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说过的每一个字。他没有在乎自己图谋不轨,也没有追问刺杀行动还有谁在幕后主使,只用一句话,抹去了自己心中关于南陈的一切回忆。
    眼下的敌军突然稀少,麦铁杖看到自己已经和钱士雄的队伍汇拢。他侧头看看部将孟金叉,发现这员虎将前胸的铁甲上面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长刀却依然闪亮如故。
    “桥断了!”麦铁杖再次开口。
    “大帅说去哪?”钱士雄砍翻一名冲上来的高句丽小校,笑着询问,仿佛在问出门踏青的目的地一样随意。
    麦铁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们抬起头,看见远处土丘上,高句丽主帅高高竖起的将旗。
    “左武卫!”鹰扬朗将孟金叉大喝,带着一小队士兵向敌军主阵冲去。
    “左武卫!”钱士雄不甘屈居人后,带着另一队士兵与孟金叉并肩突入。
    “左武卫,跟老夫上啊!”麦铁杖阴阳怪调的岭南腔高高响起,所有能站起来的残兵跟着主帅,直插高句丽腹心。
    辽河两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能预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残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万大军发动了决死冲击。一时间,高句丽战旗纷纷歪倒,而辽河对岸,没有浮桥可渡的大隋将士们同时拔刀,向对岸的袍泽们致以最高敬意。
    没有人在乎这种举动是否有簪越之嫌,连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从看见麦铁杖老将军跳上对岸后,大隋皇帝陛下杨广的手就没停止过。他发了疯般挥舞着鼓锤,将牛皮战鼓敲得震天般响。隋军鼓手同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跟着皇帝陛下奏出的节律为勇士们奏响出征的凯歌。
    如雷鼓声中,麦铁杖、钱士雄、孟金叉还有无数没有人知晓其名字的府兵冲进了高句丽大军中。
    百万人的注目下,老将军麦铁杖箭步横行,须发飘扬。
    数息后,鼓声嘎然而止。杨广放下鼓锤,泪如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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