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先已经听到些风声,李旭还是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自打听到“雄武郎将”四个字开始起,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和嘴巴开始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木木呐呐谢了圣恩,又忘了给传旨的中官“贺喜钱”。多亏了武士彟反应快,发现上差的脸色开始变冷后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贯“酒钱”让传旨的中官又高兴了起来。
    那中官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见到李旭的表现就知道他是光棍汉娶媳妇,既没经验又没人照应。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说了些“莫负圣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话,带领随从,托着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钦差,三人坐在李旭的营帐里又开始发傻。“旭子升官了,旭子做郎将了!”五娃子张秀口中翻来覆去叨咕着,“两级啊,连升两级啊,咱们整个易县,百十年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彟二人的表现比他稳重,一个望着书案上圣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动。另一个低头托腮盯着地面,仿佛地上能长出一朵花来。约摸过了大半柱香时间,武士彟终于从地面上抬起头,哑着嗓子问道:“仲,仲坚,仲坚大人,你在朝中没有别的亲戚吧?”
    “啊,我!”李旭从圣旨上猛地扭过头,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问道,“没,没有啊,我要是有亲戚,当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彟用力搓了一把脸,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自两晋之后,历来是五品之上无寒门,除了罗艺将军外,很多像你一样出身的武将,徘徊一辈子也不过是个五品车骑。郎将位子向来都是死后才能捞到的殊荣…….”
    “两级啊,旭子一步就跨了过去!”五娃子张秀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清醒,喃喃地说道。
    “其实是四级!”武士彟正色说道,“车骑将军和雄武郎将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却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将职位是大业三年陛下改制时,由骠骑将军演化而来。骠骑将军原本是个正四品的官,陛下将骠骑府改成了鹰扬府,骠骑将军改为鹰扬郎将。虽然郎将的位置增多了,职别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却依然保留着开府设幕的权力。只要授了实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职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个郎将位置都被世家豪门盯得死死的,没点儿背景人,根本别想得到。至于你我这样的寒门出身,只有望而兴叹的份儿!想挤进去,却是削尖了脑袋也不可能!”(注4)
    “啊!”张秀的眼睛瞪得就像铜铃,手指头曲曲伸伸,仿佛刚刚学会数数般数个没完,“一,二,三,四!是四级,连升四级啊,旭子,你们老李家祖坟上真的冒了青烟呐!”
    李旭咧了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正式因为和武士彟一样清楚朝廷军制,他才会变得无所适从。
    自大隋文帝开始,武将职位被逐步削低。其中骠骑将军降到正四品,车骑將軍降到正五品,比北周开府、仪同九命(从一品)降低甚多。朝廷于大业三年改骠骑府為鹰扬府,府的长官称鹰扬郎将,正五品;比之骠骑將軍(正四品)又降低一級。而后来又增设的各种郎将也参照此例,皆为正五品。快速压缩的官位给大隋军制带来了很多混乱,同为五品将佐,郎将比车骑将军热门百倍,而车骑将军又比车骑督尉价值高出甚多。
    在李旭的期待中,他最大的梦想是自己能被升为车骑将军。雄武郎将的这个位置,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需要做些什么,从哪里开始入手,他事先没有准备,仓卒之间,也理不出任何头绪来。
    “恐怕里边的事情不那么简单!”慢慢开始冷静下来后,武士彟脑子里充满了怀疑。他亦是出身商贾,虽然家道豪富,却和李旭一样同属于寒门行列。正因为有着相同的家世背景,二人彼此之间的交情才比跟其他人深一些。考虑问题时,也能理解对方外在条件和内心感受。从最近大人物们对李旭的反常礼遇上来推断,武士彟知道旭子要升官了。但他认为纵使有唐公举荐,李旭顶多爬到车骑督尉的位置上,再向上走,得不世奇遇和绝世战功才成。要不然就死心塌地投了宇文氏家族,以宇文家的门生身份,也可以在世家大族们交换利益时得到升迁机会。除此三条之外,寒门子弟再无其他路途可走!
    但旭子蹭地跳了起来,跨过了从五品别将、正五品车骑督尉、正五品车骑将军,一步就从校尉跨到了正五品郎将位置上,那可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至于统帅一营骁果的实缺,更是无数有着郎将虚衔的世家子弟打破脑袋都争不来的好事!
    “李,李大人,你,你在朝中使钱了?”武士彟想了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又追问了一句。李旭的新身份让他很不适应,不知道该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替他出谋划策,还是知趣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武兄,老样子,没人的时候叫我旭子,不然,我浑身别扭!”李旭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抓出了几道红印,靠痛觉让自己保持冷静,“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有钱人。刚才那三十贯,其中还有一大半是五哥的!”
    “也是!”武士彟皱着眉头回应。李旭不吝啬,但他的确不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护粮军中随便拉一个队正以上的军官出来,吃穿用度都比李旭奢华。若说他肯花钱去买官,那简直是石头开花一样的鬼话,可第一没人照应,第二没花钱,凭什么朝廷对他如此偏爱?
    “武兄也知道,除了唐公,我不认识任何高官。即便想花钱,也找不到收礼人家的门槛!”李旭苦笑着站起来,一边解释,一边重新打开圣旨。黄帛裁就的圣旨上,雄武郎将的官职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皇上的嘉勉之词和数日后要亲临雄武营检阅骁果的命令,也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看着那遒劲的字体,李旭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毫无知觉地走近了一团浓雾中,四下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看不见,却不知道雾散之后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也许是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吧!”武士彟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做了雄武郎将,还领了一营骁果,就不可能再归唐公管辖,以后的路,就得自己小心了!”
    “护粮队出自唐公门下,皇上既然加了我的官,自然会对唐公和刘大哥也进行嘉勉!”李旭低声回答。兴奋过后,他的头脑也慢慢开始清醒。独立出来,不再依附于任何豪门,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但达到这个目标后,同时也意味着所有风雨要自己去扛,再没有任何大树可以乘凉,也没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
    李旭想邀请武士彟跟自己去雄武营履新,却被武士彟却婉言谢绝了。“我不想再去辽东,旭子,不是我不帮你。去年那场仗我打怕了,现在一做恶梦,还是满地死尸。你还是找些强援吧,手中那些由你做主的空缺,想必有很多人盯着。如果我判断不错,那些与你结交的将军们很快会给你推荐从属,能给自己借一分助力就借一份助力吧,以后的路长着呢!”武士彟坦诚地说道,笑容中有些苦,还有些无奈。
    “也罢,我尽力向唐公推荐,把这个校尉职位留给你!”李旭知道武士彟不是跟自己客气,以前自己每次提升时,武士彟总是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补新缺。这次自己主动相邀,他却拒绝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恐怕,唐公手中另有人选。”武士彟微笑着摇头,“无论如何,我承你的情便是。需要人出力的地方,别忘了你武兄!”
    一时间,有股淡淡的离愁夹杂在了喜庆的气氛中,让李旭和武士彟都变得沉默。李旭笑了笑,小心地收起了圣旨,印绶,还有朝廷颁发的铠甲。武士彟笑着看旭子忙碌,不说话,也不上前帮忙。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武士彟看着朋友,默默地想。这世界上有一种无形的墙,由无数双手维护着,隔开了世家和寒门。虽然它以肉眼看不见,但一头撞上去的人,很少不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武士彟愿意遥遥地在旁边为旭子加油喝彩,却不愿意自己也上去撞一下。李旭手中有快马长刀,而他武士彟,却只有谨慎的心思可以凭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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