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好运似乎一直在继续,特别是跟在无敌主帅身侧。冲散了一伙贼兵,砍翻了其中领军者后,李旭带领着大伙又闯入了另一支做困兽斗的喽啰兵当中。这伙流寇的人数比先前的几伙都多得多,铠甲和兵器的质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厮杀,身后弟兄们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名嘴唇上笼着层焦黄胡须的老贼冲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张季用弯刀挡住。此人的动作很敏捷,发觉张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后,就一直与他保持丈余的距离。老贼前窜后逃,说不出的讨厌。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马肚子旁乱点,逼得张季的坐骑来回乱跳。“拿命来!”张季怒喝,俯身挥刀,将刺向马腹的竹矛砍断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语,弯刀竖劈,将竹矛从中间劈裂。“斡,斡!”这次他喊的是牧马人常用的词汇,胯下坐骑闻声转弯,借着战马的冲力,他用弯刀泼出一道光,扫断对手的脖颈。
    “第七个!”张季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然后拨马去追大队。李旭已经带人奔向了下一个目标,眼前这伙喽啰兵还剩下一半,但旗帜已经倒了,几个大小头目被砍杀殆尽,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喽啰兵们却不愿意放弃这个落单者,从几个方向同时扑上前。张季用弯刀拨开了一把斧子,然后刀刃贴着对手的胳膊扫过去,在敌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瞬间,那道血痕裂开,敌人惨叫着栽倒于地。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喽啰呐喊着冲来,张季用力磕打马镫,从塞外带回来的契丹良驹长嘶一声,跃出丈许。敌人的长矛走空,张季快速拨转马头,冲向他,用战马的前蹄将其踏翻,然后挥刀砍向下一名拦路者。
    “张参军,别恋战,跟上大队!”亲兵队正罗远再度杀回来,替张季冲开一条血路。“由弟兄们收拾这些家伙,咱们的任务是跟上李将军!”一边与张季互相掩护着摆脱不甘心失败的敌军,他一边叮嘱,“李将军已经杀到强盗头子面前去了。那家伙有些本事,刚刚把崔郎将打下了马!”
    “他哪来的这么大能耐?”张季喘了口气,本能地追问。郎将崔潜的武艺他见识过,比汾阳军中大多数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强盗头子能将崔潜打下马去,身手着实不可轻视。
    “什么本事啊,张金称这贼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个狠字而已!”罗远挥槊逼退一名“绊脚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快点儿,别耽误功夫。咱们李将军的动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杀贼的过程了!”
    张季没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夹了夹马腹。强盗头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听在耳朵里心脏就开始发颤。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儿子我不认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同时恨不得自己肩头生出翅膀。
    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靠吃人肉维持起来的勇气抵挡不住坚苦的训练和娴熟的配合。骑兵们经历了一番苦战后,将被分隔开的敌军逐个击破。随着一些悍匪的战死,流寇们开始大面积的逃亡。他们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当家抓回去剥皮剜心。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选择逃避。
    张金称披头散发,犹如一个发了疯的魔鬼。他的胸前裂开了道尺许长的刀口,亏得身上的铠甲足够结实,才侥幸逃过一劫。正是凭着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伤口,他将郎将崔潜砍成重伤。随后,又将三名前来援救崔潜的官军将领阵斩于马下。
    几个崔家的私兵奋不顾身地扑上,阻住张金称向崔潜身上踏落的马蹄。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也发出一声呐喊,直扑崔潜。敌我双方围着崔潜的身体胶着成一团,不断有人中刀倒地。私兵们几度将昏迷不醒的崔潜背上肩膀,转瞬之后便被疯狂的喽啰们拦了下来。喽啰兵们用长槊、铁矛冲着崔潜乱捅,又纷纷被私兵们架住。双方谁都不肯放弃,惨叫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吕钦拍马杀到,横刀直扫张金称。张金称发出一声怒吼,让开刀锋,反手劈向吕钦的肩膀。吕钦急忙倒转刀背,架住张金称必中一击。“当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令人牙酸。正当吕钦试图将对手的兵刃推开的刹那,张金称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吕钦胯下坐骑的脖颈。
    可怜的坐骑长嘶一声,窜起了老高,将吕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无耻!”官兵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看见了张金称靴子尖上的血迹。这个称雄一方的强盗头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样将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随时都可以当作兵器来暗算他人。
    “老子乐意!”张金称以怒吼声相应。提马去踩吕钦。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吕将军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扑上前保护。张金称哈哈大笑,向旁边一带马头,再度扑向崔潜。两名争夺崔潜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继砍翻。保护崔潜的人群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张金称身边的喽啰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欢呼,挥槊捅下。
    眼看着郎将崔潜就要大难当头,斜刺里突然飞来两支羽箭,将冲到崔潜身边的两名喽啰同时射倒。紧跟着,第三支羽箭穿过人群,直奔张金称梗嗓。老贼头吓得赶紧侧身闪避,羽箭带着风,从他的耳边擦了过去。没等他坐直身体,一匹黑色的战马从外围飞跃进人群,刀光直扑他的头顶。
    “铛!”千钧一发之际,张金称凭借本能挡住了对方的致命一击。一阵酸麻的感觉立刻从手肘传遍半个身子,他闷哼一声,将涌到嗓子眼里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后翻腕横推,根本不理睬对方横扫过来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够了,拉上你一起死。凭着这一手狠招,张金称不知道击败了多少对手。但这次他彻底失败了,对方轻轻一拧身,便将他的反击避开。手中的黑色长刀略做停顿,然后又乌龙般继续向他的胸口扫将过来。
    我命休矣!刹那间,张金称心里充满了绝望。对手的本领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没有与人家拼命的机会。平生所做过的事情立刻纷涌而来,直冲他的心窝。“这样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准备迎接最后的伤痛。
    除了先前的刀伤外,期待中的痛苦却没有传来。敌将在最后关头突然偏开了刀锋,将张金称肩膀上的护甲砍得四下翻飞,却没有伤及他的分毫。
    天地间突然变得极为宁静,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张金称自己。对手居然放过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伤。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锋逼住张金称的脖颈,“你,怎么会是你?你杀了九叔,你为什么?”
    很少人能听懂李旭的话,但所有人能听出这里边所蕴涵的愤怒和悲苦。“李将军和贼头是旧相识!”已经目睹过无数怪事的亲兵们震惊地想。“大当家认识敌将!”被骑兵们团团围住的大小喽啰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诡异了,诡异到敌我双方忘记了继续厮杀。几名喜出望外的侍卫全力冲上,从敌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潜和吕钦。而刚才还对二人势在必得的喽啰们则眼睁睁地看着敌将被救走,居然丝毫不想出手阻拦。自家首领就在对方刀下,敌将只要挥挥手,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但敌将居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刀在颤抖着,黑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淌出。
    “要杀便杀。九哥是我杀的,你给他报仇便是!”张金称快速恢复了心智,仰着头喊道。“老子不并了他,他也会并了老子。先一步后一步而已,没什么差别!”
    “你撒谎!”李旭气得两眼冒火,挥刀劈了下去。“九叔不会,九叔不是那样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但张三当初明明曾经为了救孙九不惜千里奔波,他们二人是过命的交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
    “铛!”一声金铁交鸣将敌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战场。众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后,双方所有人再度扑上。官兵们扑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败类,喽啰们则不顾一切扑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乱中,张金称呆呆地瞪圆了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满脸悲苦。“快走!走啊!”张季声嘶力竭地喊,张开双臂,用脊背护住张金称,用血肉之躯挡住身后的所有横刀和长槊。
    “别伤了他!”“别伤张参军!”李旭和命令和罗远惊呼同时传来,传入将士们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锋在张季的身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有人则茫然地举起的长槊,不知到底该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将怒火发泄在了大小喽啰们身上,刀矛齐下,将他们挨个戳翻,统统剁成肉泥。
    “大帅,放我爹一条生路!”浑身是伤的张季在自己父亲面前转过身,滚鞍下马。不待李旭答应,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参军大人!”
    “张参军!”
    惊诧地喊声交叠而起,带着错愕,带着惋惜,带着悲愤。刚才还恨不得将张季一刀劈翻的将士们没想到他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再次停止了对敌人的追杀,楞在当场。
    “大将军,我爹不是坏人!”张季双手按住地面,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倒下。转过头,他冲着自己的父亲喊道:“走啊!走啊!”,泪如泉涌。
    他想过自己赚了钱后如何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想过自己升了官后如何让自己的父亲在官差面前扬眉吐气。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不惜在塞外眠沙卧雪。为了达成这个梦想,他不惜放弃商号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当一名管理库房的小吏。而现在,所有的梦想都没有意义了。他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唯唯诺诺的行商,现在名满天下的恶贼。
    “我爹不是坏人!”他喃喃地告诉自己,手一软,整个人滚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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