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员三十余人,联名写信到抚慰大使府抗议,宣布如果抚慰大使不放弃对日常政务的侵扰,他们将不得不集体挂冠。众官员不求能让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认为见识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实力后,这位年少无知的抚慰大使必将有所收敛。谁料信刚送到抚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将几位郡守陆续请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赐予的印信,当众宣布,既然身为抚慰大使,奉旨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就不能做睁眼瞎,对地方官员的玩忽职守行为视而不见。
    “各地官员畏匪如虎,每每贼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负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势大,郡县兵卒不齐,本官暂时不予追究!”众人印象里只会马上抡刀的李将军咬起文嚼起字来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里所隐含的威胁意味,就像一根从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间就将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才想起眼前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还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虽然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撑腰,朝堂中也不乏后台。但逼得对方动了粗,以“畏匪如虎,弃城不战!”的罪名将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会对此睁一眼闭一眼。
    “据我所知,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个郡,也有官吏百余人。诸位弹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问这些年来,你们麾下哪位郡丞曾经主动和土匪打过一仗?诸位肩头有料民之责,敢问这些年来,怎么百姓越来越少,流贼越来越多?”李旭得理不饶人,冷笑着发问,直逼得几位郡守个个面色如土。
    “既然各级丞、尉、兵曹不敢领军保境安民,要这些地方武职何用?既然各级主薄不能替苍生谋福,留这些主薄何用?”他挥挥手,命人拿上来一大叠状纸,“诸公只顾着去朝廷弹劾本官,但本官手里也有一堆弹劾诸公尸位素餐的条子,你等说本官是否该秉公处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诬告。大人,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当真!”赵郡太守祖得仁吓得浑身直哆嗦,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众人在地方上任职多年,有时难免自以为树大根深,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况且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是大隋朝的吏治实情,仔细牵扯起来,恐怕谁屁股底下都藏着一堆屎。李旭隐忍了大半年时间来收集大伙的罪证,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经不少。众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场绝对是身败名裂。不如先服一个软,等这粗痞火气消了,大伙再找别的机会收拾他。
    抱着类似的想法,其他几个郡守也站起来向李旭作揖赔罪,“大人一心为社稷和百姓着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是底下人胡闹,我们不得不让大人对他们想法有所耳闻,所以才签名联署为谏。行事虽有鲁莽之处,用意却无冲撞之心。望大人详察,恕了我等一时之过!”
    话到了这个份上,按常理对方应该见好就收了。毕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济景公樊子盖这样的勋臣也要掂量掂量。谁料李旭不怒则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声,信手提起一份公文,指着上边的文字追问道:“好一个刁民诬告。祖太守,你有几个远方侄儿叫祖君彦吧。李某记得他曾经于东郡为官,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合,挂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里?”
    “君彦,君彦他!”祖得仁的脑门上白毛汗都冒出来了,顺着眉梢鬓角滚滚而下。再看其他几位郡守,脸色全部由白转青,双手握成了拳头,却没半点勇气上前和李旭拼命。
    “君彦兄才名远播,陛下早有耳闻。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让其埋没呢?我这里正缺个长史,祖大人若是有机会,不妨给君彦兄修一封书,让他到我这里来任职!”李旭微笑着,将刀一般的目光从几位地方大员的脖颈上扫过,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对方不得不低下头去,再没勇气与他目光想接。
    祖君彦现在是李密帐下的明法参军,在座每个郡守都心知肚明。实际上,自从民间传言“桃李子”这个童谣将应验到李密身上以来,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随。这也是李密在杨玄感兵败之后,到处逃窜却既没被官府抓到,也没被饿死在逃亡路上的关键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彦,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随在李密身边的人。顺藤摸瓜,这私通盗匪的罪名看来谁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经来不及。想当场造反,六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个人不过。面对着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杀神,众太守不得不彻底放弃抵抗。“请大人明鉴,我等对朝廷赤胆忠心!”祖得仁带头,其他几个太守相继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自我辩解,一边咚咚磕头。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听闻君彦兄的才名,并无其他意思!”李旭赶紧伸手相搀,笑容比寺院里的弥勒还和蔼可亲。“临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诲说要我涤汰庸吏,任人唯贤。所以我才想起请君彦到我军中任职。既然君彦兄闲云野鹤惯了,我也不让祖太守为难。况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儿,即便亲子成年,老父的话还不肯听呢。何况侄儿跟叔叔,表面上看着近,其实极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大人说得是,大人说得是。君彦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将其逐出家门。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气。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当叔叔的也毫无办法!”祖得仁瞬间在地狱门口打了个转,用官袍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是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他却好像耕了十几亩地一样累。喘息声犹如拉风箱,汗水将脊背处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几位太守,模样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个个气喘如牛,汗水顺着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实,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员中,像几位大人这样肯做实事的,还属凤毛麟角。”李旭见将众太守都吓住了,大度地挥挥手,按照萁儿和崔潜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骤,决定撒出手中的甜枣。
    “我已经准备将几位大人不畏艰险,与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实上奏朝廷!”他放下有关祖君彦和祖得仁两者之间连系的弹劾,从另一名亲兵手里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我初来乍到,几位大人的功绩可能没写全。趁着还没往外送的时候给大伙过一下目,若有疏漏,待会儿我再另行补充完整!朝廷最近要从地方选拔一批干吏,我只能替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于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诸公的福缘了!”
    此话一交代,几个太守如果不趁机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为从三品、中郡为正四品,下郡为从四品。就算平级调往朝堂的话,也能补到一部侍郎或员外的头衔。如果再花些钱活动活动,找对了门口的话,补到某部尚书的缺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在地方上有实实在在的功劳。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乱匪多如牛毛,有哪个地方官员敢腆着脸自己说自己功勋卓著?而李旭肯出面为他们几个请功,结果就大不相同的,假的立刻就变成了真的,并且还能大放异彩。
    “我等谢大人宽宏。无论我等将来到了何处,大人之恩,没齿难忘!”还是祖得仁脸皮厚,走上前,再度长揖到地。
    “咱们有幸在同一地方为官,本来就是缘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总好过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边避开半步,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诸位先别忙着道谢,看看我写的奏折,除了剿除盗匪、安顿灾民的功劳,还漏了些什么。大伙不要客气,群策群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旭子和众人之间终于有了些同僚的模样。几位郡守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选定由博陵太守张君明和赵郡太守祖得仁两个为代表,将李旭已经写好的奏折接过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动荡,所以旭子尽拣了勤政爱民、协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实在功劳给众人向头上安。几个郡守乐得合不拢嘴,却也在旁边非常适时地提醒道:“李大人抬举我等,是我等的荣幸。但陛下恐怕不爱听各地有这么多盗匪的事情。大人今后给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写一些地方风调雨顺,朝廷德被万民,你我尽心教化的功绩。虽然看上去有些不着谱儿,但能让皇上听着耳顺,也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如果几位大人不说,我倒疏忽了!”李旭遗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着道歉。他赶紧命人将赵子铭传进来,把几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说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拟给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后,快马加鞭送到洛阳。
    “烦劳赵长史!烦劳李大人!”张君明等人连连拱手,半年多来,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对李旭和他的下属客气过。旭子摆摆手,吩咐赵子铭抓紧时间修改奏折。然后拿起自己的曾经颁布的政令,继续说道:“几个大人认为李某行事唐突,其实是一个误会……”
    “误会,绝对是误会!”张君明、祖得仁等连连点头,唯恐再惹抚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时被霄小蒙蔽才做下这等糊涂事。好在大人解释得及时,否则一旦酿下大错,纵使大人事后宽容,我等也再难于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于。几位大人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伙笑了笑,接受了对方的妥协,“其实这个办法并非李某独创,此乃上柱国、左光禄大夫张须陀大人在齐郡的旧例。想那历城仅一县之地,招贤榜张贴后还请来了罗士信这样的绝世勇将。咱们以六郡之大,燕赵千古灵秀,岂会发现不了遗贤?”
    “肯定有贤良埋没在野,这都是我等应该替大人做的。让大人做在了我等前边,大伙好生惭愧!”祖得仁顺着李旭口风,马屁之词源源不断。刚刚被打了一闷棍,此刻李旭即便强要他们在政令上联署,众人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况且对方还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几位郡守没理由继续分不清好歹。
    “我见几位大人平常实在辛苦,所以也就将此事接了过来,大伙别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点点头,对祖得仁的识趣表示嘉许,“这次征召,并不是所有来投者都用,首先要通过一轮考试。然后分文武补充入我的军中。主要充当底层军官和幕僚,其次是为民屯找几个尽心尽力的主事者。等他们在军中把规矩都学会了,李某才会酌情推荐给诸位大人。至于诸位大人录用不录用,还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李某决不敢强求!”
    闻听此言,六位郡守立刻点头如鸡啄碎米。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强伸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想到对方事先已经留好了足够的缓冲余地,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最后决定权。“早知道这样,我等找李将军闹个什么劲儿!”有人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转念一想,没这次冲突大伙也不会了解李将军的手段,心态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隐隐还带上了几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绅那边不会理解大人的苦心!”张君明想得长远,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摆到了桌面上。各郡的属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于地方望族。无论哪个郡守上任,都会迅速和那些望族达成妥协。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对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执行至关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即便郡守大人再强势,有时也很难压住一群地头蛇。
    “我已经给崔、李、张、王几家的长辈打好了招呼。他们几家的子侄多年习文练武,准备应举,结果科举说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开。几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头之机,当然不会拒绝与他人同场相较。真正公平比试的话,他们这些人师出名门,几乎个个胜算在握!”
    “原来大人已经和几个豪门早打了招呼!我等真是傻到了家!”几位郡守以目光相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门都表了态,他们何苦再得罪人?当即,郡守们争相在政令上附属了自己的名姓,并表示一定动员好本郡英才前来博陵参加考试。李旭笑着接纳了对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过了,用了印,交给几位郡守带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颁发。
    招贤的消息传出,民间立刻人声鼎沸。自从大业六年起,朝廷已经暂时中止了科举。很多出身寒微的读书人失去了进身之阶,不得不从事一些帐房、管家之类的低贱工作以谋取生存之资。还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则暗中与土匪流寇联络,以求将来对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个进身之阶。
    猛然间走正经路子谋求出身的渠道又畅通了,前来应试自然就成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们首选。虽然据传闻汾阳军大总管为人粗鲁了些,对下属要求亦极其严格,但好歹他让大伙看到了改变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气的练武之人更是踊跃应募。李将军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马上的,他应该不会狗眼看人低。况且依照大隋惯例,每个级别将军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将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随着升官像李将军这么快的主将,大伙根本不愁没缺可补。
    “不知道考过了试,能不能回地方上作个户槽!”官道上,背着行李、书本赶往博陵的寒门子弟满眼憧憬。像旭子当年一样,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志向。能让父母吃一碗安稳饭,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门里的协办、帮闲们欺负,他们便自觉十年寒窗没有白费。
    “功名但在马上取。李将军正准备对土匪用兵,咱这两下子估计能派得上用场了。一旦能补个旅率、队正什么的……”无数骑着驽马的少年将肩膀廷得笔直。他们这几年模仿对象就是传说中的李旭。据说此人当年初到怀远镇投军,也不过被授了个旅率。完全是凭着手中长刀,硬生生在头顶上给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说,咱只管杀贼!”也有人从军的目的非常简单。“李将军帮咱过安稳日子,就值得咱替他卖命。况且他为人素来公道…….”
    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大批的年青人涌入了汾阳军大营。会考的模式很简单,文官考试,题目几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县科考。而武将的选拔,则由应募者自行演示武艺,几个有多年征战经验的郎将当场进行评定。
    来者一旦通过考试,则按评定结果。或进入幕僚圈帮助赵子铭处理民屯事务,或被授予旅率、队正、副尉、伙长等相应武职,直接成为李旭麾下的一员。
    因为是第一次尝试,考试的过程中难免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乱。几个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问题都妥善处理掉了。结果出来后,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满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对生活已经绝望的寒门读书郎和江湖闲汉也凭各自的本事杀入重围,为自己争得了一个安稳饭碗。
    最不满意的就是盘踞在上谷山区的漫天王和盘踞在涿郡北部的历山飞两个,二人经过多年劫掠,已经都各自拥有了一小片地盘。即便不能争夺天下,关起门来作个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想到新来的抚慰大使居然开办民屯跟他们争夺百姓,他们没想到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居然还有发榜招贤这一安抚民心的绝招。令二人更没想到的是,招贤试结束还没几天,他们还没计算清楚这套无影无踪的拳脚给自己到底造成了多严重的损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已经冒死送来了情报:
    汾阳军离开博陵,马步将士共三万,沿官道北上。三日行军百五十里,前方已经抵达遒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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