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父亲面对面,听他絮絮讲述自己的不甘和手段,只觉人生第一次看清了这矜贵温文脸孔后的阴冷疯狂。
    静默良久,我打断他的话,平静说道:“爸爸,我斗不过哥哥的。”
    “我还没死,股份也没交到他手上,有爸爸在,还愁不能让股东改变心意,全力支持你坐稳位置吗?”
    父亲眉峰一轩,不以为意,“还是你害怕你祖父祖母,他们是很在意长幼男女,但是也没什么好怕的,爸爸有自己的势力。”
    也许姜是老的辣,父亲第一次被祁岁知得手,第二次有了防备能够很快将局势扭转。
    可这有什么用呢?
    再多的财富、再滔天的权势,也不能修复逐渐耗损的生机,不能延长他眼下最为紧要的生命。
    我闷闷听着,几乎以为父亲是否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坏到了何种地步,却又被后者一个清明的眼神打消了荒谬的想法:“我知道自己的寿命就在一年两年了,所以才要殚精竭虑做出这番安排,否则我死了以后,你该怎么办?我就看着你被祁岁知和拉斐尔联手赶出祁家,流落街头?”
    “哥说,只要我肯放弃卓承的股份,他不会为难我和你的……”
    “你真是天真啊,女儿。”
    父亲情绪起伏起来,扶住发疼的额角,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等你放弃了,他想怎么样还不是他说了算,谁还能来帮你?”
    谨记医生的叮嘱,我连忙站起身,附在父亲的后背上下滑动替他顺气:“您别生气,您别生气,有什么事不差这一天两天,可以慢慢说。”
    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异父兄妹,交出股份后,祁岁知自然将我生吞活剥,囫囵个吃下去。
    可祁岁知对我怀有不容于世的情感。
    他的爱是我最大的忌惮,也是最大的依仗。
    这些话翻滚在心尖,我无法同父亲交代完全。
    倘若说出口,他的身体怕是今天都捱不过去。
    “爸爸,我记得小时候,无论我想学什么想做什么,您都会支持我的。”
    替父亲顺完气,我双手抵在他嶙峋肩头,前后按揉,缓解长久卧床而僵硬的肌肉,“和我们关系相近的家里,女孩子都学些绘画舞蹈,就我看了几部偶像剧,想拍电影,您还出钱给我买了很多设备,配了有名的大导演教我专业技术……虽然最后我一事无成,还差点耽误了学业,你也没责怪过我一句半句。”
    如主人性格一般固执紧绷的后颈线条,在我温情的阐述和轻缓的手法下逐渐放松。
    父亲手腕后转,朝我的方向伸来,我顺势握住一同贴在肩膀:“现在我长大成人了,不想再去逞凶斗狠,也不想爸爸您最后的日子里,还要费尽心机替我打算……我们放弃这些,换座他们找不到的城市去生活好不好?”
    “你从小到大,直到爸爸昏迷前都没吃过苦。”
    父亲试图转过头来察看我的表情,可动作进行到一半又颓然放弃,“放弃地位,放弃居住习惯了的环境,放弃金字塔顶端的生活。”
    “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面临语言不通、风俗不同的麻烦,不再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着你,替你做好一切,还有一点,要隐姓埋名,不能被你哥找到。”
    “你真的舍得吗?”
    舍得吗?
    做出这个决定的日日夜夜,我也经常询问自己。
    放弃物质只是最表面的东西,重要的是,我还没有报复,没有让祁岁知和拉斐尔品尝到被信任的家人所欺骗、所玩弄的滋味。
    在他们身边的每一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与他们状做亲密的每一秒,都想大喊为什么是我,我在上一辈的互相背叛、互相折磨中,又做过些什么?
    但是人活着,并非依靠仇恨才能振作斗志一路走下去。
    在所有的恩怨纠葛面前,我率先是一位女儿。
    我要守护我的父亲。
    “我可以放弃的,爸爸。”我呼出口气,两只手自父亲肩上穿过,搭在锁骨前方,脸颊轻轻贴住瘦削的后背,将胆怯的、真实的、渴望温暖的自己与他紧密依靠,“我只想和你一起,平静的过完接下来的生活。”
    “活了一辈子,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关心的人已经离去了,只剩下你。”
    “到那一天,下去见到你妈妈,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有无声而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相迭的手指上,穿透肌肤几欲灼伤内心,我阻止了下意识向后缩去的冲动,更为坚定的依偎着父亲。
    “无论如何,我也想保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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