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色肉末挟裹着柔软而细长的面条,在最顶端还有一些新鲜摘取的罗勒叶作为青翠的点缀。它们被精致的团簇起来,盛放在灰紫色镶银边的陶瓷餐盘中。
    底部与樱桃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钝响,我猛然从散成碎片状的往事中清醒,右手传来一阵犹如浸泡在冰水里的刺骨麻木感。
    与餐盘同色系的灰紫色浮雕花朵玻璃杯,两大颗冰块已有小半与透明的白葡萄酒液融为一体,手部肌肤的僵麻刺痒,来自于长时间握紧它所产生的后果。
    涣散视线回归眼前,意大利面的热气于半空中袅袅逃逸,在我的鼻尖蒙上了一层湿润的薄膜。
    我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的清晰的咕咚声,肚腹随即配合地反映出最明晰的空荡焦灼感,可奇怪的是,舌尖和味蕾无动于衷。
    甚至产生了进食十分疲惫麻烦的困惑感。
    “愿愿,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右手被动从玻璃杯上拿开,落入一片温暖干燥的柔软区域。
    那是顾之昭的手,仔细感触,还能体会到横向绵亘的狭窄纹路。
    “秋季国内即将举行很重要的花卉评比大赛,我要仔细整理一下这次打算送去参赛的作品,为哲越这次引进加西亚的经典品种造势。”
    意大利面旁,玻璃杯前,约莫一个指节厚的文件资料,草草翻开了六七页,印刷规整的英文搭配拍摄技术  高超的图片注解。
    我意欲避开顾之昭接下来的话题,有心将近日进行的工作讲给他听,但张开嘴,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看过的资料里面都记录了些什么内容。
    过度压榨精神力,我的额头侧畔又开始疼痛,似乎父亲走后,它成为了代替美好回忆,存在于我肉体精神之间的显着标志,把我从娇纵任性的无知大小姐,变成了一个眼神阴沉、喜怒无常的古怪成年女性。
    我想不起来我看进去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打算用什么方式避开顾之昭执意进行的交流谈心,莫名发生的怒气让我咬住嘴唇,单手握拳用力向桌面捶下。
    “顾之昭,我清楚你要跟我说什么,拜托,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我没有抬头与他对视的信心,索性挣开手掌的桎梏,用大拇指抵住太阳穴,整段脖颈低垂到支起的手肘中间,呈现出拒绝交流的消极态度。
    “你为什么不愿意第一时间通知我伯父去世的消息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起……这是我的家事。”
    “我以为从你脱离祁家但不瞒着我开始,我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抱歉,我那时候很难过,真的想不到那么多……”我犹豫着道歉。
    “不,不是这样的,你想得到的,愿愿。”
    面对我试图遮掩的辩白,他毫不留情地指出。
    善解人意的顾之昭、见好就收的顾之昭、和煦如风的顾之昭,一切日常相处中能够让我内心熨帖的,他所具备的优秀品德,在此刻尽数荡然无存。
    父亲关于我们俩合不合适的清醒判断言犹在耳,我因他不依不饶的坚持而涌起深切的无奈和厌倦:“已经一年半过去了,你还是不能在这里定居下来。”
    叹息哀愁挤得灵魂太满,而彼此劝慰的话又早已说的不想再说。
    曾经顾之昭为我打气,说脱离祁家这片苦沼,我和父亲可以收获新生天地,我亦鼓励他不要太过焦心,也许有一天父母长辈会他同意定居在海外的请求。
    但事实是,新生的天地是镜花水月,短暂的幸福过去,我仍绕要接受父亲病逝的现实。而顾之昭在商场和人际关系中的运筹帷幄,迎上传统陈旧的孝道枷锁,便如以卵击石,充满了身不由己和无可奈可。
    顾之昭一时失去言语,我的耳畔捕捉到他低微而局促的呼吸声。
    印象里的天之骄子,在揭开无往不胜的华美面具后,  在我面前袒露出做错事情又无力补救的颓丧之态。
    顾之昭不适合你,他身上担负着父母长辈过剩的期待……
    嫁给诺亚吧,他会照顾好你的。
    我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父亲冷冽的言论,这些内容越是逐字逐句化作奇异的火焰,在我情绪的原野之内熊熊燃烧。
    我拾起灰紫色餐盘旁银质的叉子,对准意大利面堆垒而成的中心插入,再缓慢转着圈,让米黄的面条在泛着微光的金属上缠绕成两面放空的茧状物。
    作茧自缚。
    我的一生都在作茧自缚。
    没有抵抗的筹码,却又渴望突破牢笼。
    意欲直面血缘深处的丑恶,却被其酷烈的光芒灼痛。
    “愿愿,我……”
    “顾之昭,我要回国的。”
    等待每分每秒都太过漫长煎熬,我支起下巴,眼珠朝着右手边的方向斜过去,轻轻打断他话不成话的开头。
    回国两个字像是令湖水沸腾的烧红热铁,在顾之昭的目光深处,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担忧的花朵。
    “你是不是很开心?不用夹在我和你爸妈之间两头为难。”
    我刻意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父亲去世之后,同男女异性情热吸引沾边的情绪我不再刻意展露过。
    “愿愿,你是说,你愿意……”
    温润磁性的青年音无需详尽的描述,寥寥几字,顾之昭已经自发构筑成了所有对爱产生向往的女性梦境里的极乐天堂。
    “是啊,我不想让你背弃孝道,所以愿意替你做出抉择。”
    成团的面条送入口腔,牙关轻轻松松将湿润鲜美的面体破成两半。
    恰似从不处于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的感情,哪怕不用尽全力撕扯,只要有一丝可趁的缝隙,就会由一双交握的手掌边缘起慢慢挣脱。
    也许以后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为我煮这盘面了。
    我遗憾想到。
    “我要和诺亚订婚了,我们分开吧,顾之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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