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堂当然知晓,程漠只有真的动气了,才会直呼其名。
    “无妨,深冬已至,手脚难免有些凉。”
    说着,孟子堂挣脱了程漠温热的手掌,已经缩回了手,拢进了衣袖中。
    看着孟子堂的动作,程漠按捺下了怒气,从被窝里摸出一只裹着层厚厚棉罩的暖炉,塞到了孟子堂手里,絮絮叨叨地说:
    “哥,我记得娘也给你准备了,你怎么不用啊,看看冷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你嫌麻烦不爱用,但是冷出毛病了怎么办,下次回蜀地,我定要和娘说说,让她说叨说叨你这个不爱惜自己的臭毛病。”
    暖炉里燃着炭火,又被程漠捂了一夜,甚是温暖,却融不去孟子堂身上寒气。
    孟子堂抱着暖手炉笑了下,又绕了回去,轻声缓语地说:“阿漠,去找叶师弟好吗。”
    程漠的“为什么”还未出口,孟子堂已经先声夺人道:“别问我为什么,阿漠,你答应我吧,从小到大我从未让你帮过我什么,这次就算我求你,你帮帮大哥吧。”
    孟子堂知道如此说,程漠定然会同意。
    果然,程漠闻言,攥紧被褥沉默了。
    他与孟子堂从小一起长大,一直以来在他心里,他这个兄长就是一个不争不抢,无欲无求之人。
    孟子堂的父母过世得早,那之后年少的孟子堂一直住在程家。
    最初,对于孟子堂的到来,程漠是不喜的。因为那个看起来比他懂事,比他讨人喜欢,在修行之事上还比他聪慧努力的表兄,分走了不少爹娘的关注,也分走了许多属于他的东西。
    嫉妒在心的程漠,总是偷偷戏弄孟子堂。
    那个负责孟子堂起居的婆子,察觉到了他对孟子堂的厌恶,也开始对孟子堂变得怠慢,大冬日的盖着夏日薄被,屋里连个炉火都没有,整个屋子冻得像冰窟。
    婆子为何如此对他的缘由,孟子堂是知道的,但每次见到程漠,他依然唇角含笑着,软软地喊他阿漠。
    但孟子堂越这样,程漠就越讨厌他。那时年岁小,并不知道什么是虚伪,但是在少时的程漠心里,已经烙下了这个印象,更是对他冷面以待,变本加厉地戏弄他一番,就想见他露出真面目。
    婆子的事,最后还是被程漠的娘亲发现了,她看到了孟子堂满手的化脓冻疮,罚了那婆子,那时程漠满心惴惴,生怕孟子堂供出他来。
    未想,孟子堂不仅只言未提,还好心为那婆子求情,才免去了那婆子的责难,但是婆子还是被驱离了程家。
    程漠以为此事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虽然对孟子堂依然横眉冷目,但是也不再戏弄他了。
    就这么过了数月,一次,程漠闯了祸事,被娘亲训斥,无意提到了昔日旧事,才知原来娘早就知道真相,是孟子堂求情,他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那时的程漠除了被训斥的伤心外,更多的是愤怒。
    他觉得孟子堂真是阴险,表面装得宽容大度,实则是个私下传小话的小人。
    于是,程漠想了个法子想整治孟子堂。
    那是个冬日,他命人在雪地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想引得孟子堂落下去,冻上他一夜,好给他些教训瞧瞧。
    未想,他将孟子堂引到遮掩好的雪地上时,风雪将他事先做的标记掩埋。他一面引诱着孟子堂往前,一面到处寻找陷阱位置之时,自己却踏空落入陷阱之中,自食了恶果。
    他的腿摔折了,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看见孟子堂背着他,攀着洞壁艰难地往上爬。
    或许是为了方便行动,他脱掉厚棉衣,穿着薄薄的衣衫,用披风将他绑在自己背上,一点一点地往洞口爬上去。
    天已经很黑了,大雪在旷野里吹拂得呜呜直响。
    见他醒了,孟子堂一边艰难地爬挪往上,一边喘着气,满是污泥的脸转过来对他笑,安抚他,说,阿漠,别怕,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日,孟子堂用瘦小单薄的身体背着他从洞窟里爬出来,再背着他回到了程家。
    他除了小腿骨折,并无大碍,但孟子堂却高烧不止,昏睡了好几日才醒了过来。
    在雪夜寒冬里,衣着单薄地背着他回家,走了好几里路。
    孟子堂的身体终究是冻坏了,差点被截肢,幸亏程家的符咒之术厉害,强行帮他疏通了坏死的血脉,保住了他的手脚,不至于变成个残废。
    但是,他受损的身体,却不能恢复原样,怕是很难修出灵核来,即便能修出,也要花费上寻常人千百倍的努力。
    重重因由所致,几乎可能盖棺定论,孟子堂不再适宜修行。
    程家之人世代修行,不能修行的孟子堂显然成了个废物。
    孟子堂没有怨怼过程漠半分,只说不能修行,还能做其他之事,但是程漠却知道,孟子堂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不在意。
    他曾看见身子好了的孟子堂,偷偷在角落里,拿着一根树枝,想要使出曾经学过的灵术,却力不从心的模样。
    那时候,程漠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孟子堂低着头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里赌得慌。
    就在那时,程漠就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千般万般对对孟子堂好,他说什么都听,他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他,哪怕拼上自己性命。
    那年程漠七岁,孟子堂也不过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
    那之后,程漠再也未曾欺负过孟子堂,也遵循诺言,开始对他好,什么好的都给他,但是他心中歉疚却始终未曾消散。
    孟子堂依然每次见到他都露出笑容,轻声叫他阿漠,往事丝毫未提。
    自然程漠也没勇气提起,但他心中的结却解不开,他甚至希望孟子堂打他,骂他,也好过总有那么一张温和的脸看着他,毫无怨怼。
    …………
    从前遭受何种冷遇,都咬牙憋着,不曾求救的孟子堂,这是第一次用祈求的语气对他说话。
    程漠拒绝不了,也不能拒绝。
    他知道如若孟子堂不想说因由,无论他怎么问询,他都会闭口不提。
    程漠委实拿这样的孟子堂没办法,锤了下床,只得烦闷地说:“哥,我也不知道叶湛那小子去哪儿了啊!!怎么去找!”
    孟子堂笑了,轻声道:“这你不用担心,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听说,叶湛和离倾长老去了重云仙宗,你去重云仙宗寻他们就好。”
    “……”
    程漠蹙紧了眉头,看来孟子堂是早有预谋的。
    “还有,这事你不要告诉旁人,明日偷偷离开五蕴灵山,找到叶湛之前,你断然不能回五蕴灵山来。”
    “为何找不到他就不能回来!!”
    程漠终究是不懂。
    “听话,阿漠。”
    孟子堂说这话之时,语气很平静,语调也带着逗小孩一般的宠,程漠却听出了一股从来未曾在孟子堂身上出现过的强势。
    那一刻,程漠看着孟子堂隐匿在黑暗中的脸,仿佛觉得自己从未认清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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