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瑁撅起了嘴巴,还在为方才的事愤愤不平。
    “那位夫人好生野蛮,说青缇踩了她一脚,濛濛都道歉了,她还不依不饶,竟要濛濛为她跪地擦鞋。金陵顾氏出来的姑娘,怎么能任她折辱呢?”
    烟雨此时心里正酿着蜜呢,方才的那些小龃龉全抛到脑后了,闻言只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了方才被捏的淤紫的手腕,眼睫垂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顾以宁的视线望过来,眸色沉沉,“我自有计较。”
    有了宁舅舅的话,顾瑁便消了几分气,又想起方才的疑问来,“舅舅,那位大人凶神恶煞地一出现,您为什么只抱濛濛,不抱我呀?”
    她想起方才自己只能紧紧地抱着宁舅舅的手臂,当下没什么感觉,到了马车一回味,就觉出来些小小的不平。
    “我才是您的亲外甥女儿啊,您就只顾着濛濛不顾我,我都伤心了。”她抱怨着,又戳戳烟雨的手臂,向她使眼色,给她做了个口型:“我要敲诈他。”
    烟雨知道瑁瑁是在闹小舅舅,可是无心人说有心话,让她的心里也益发甜蜜起来。
    顾瑁又转向了宁舅舅,“您看您打算怎么补偿我吧,我的嫁妆单子里还少些充门面的古籍孤本,实实在在的金锭子也需要增补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罗列着自己嫁妆单子里还想要的,顾以宁却若有所思。
    在杨维舟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本能地觉出盛实庭的危险性来,也许是因为盛这个姓很少见的缘故,也许是人面对危险气息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烟雨护在了他的羽翼下,不叫盛实庭瞧见她的面容。
    过了慈航桥,其实离顾府西门就很近了,说话间已然进了大门。
    青缇在下头将烟雨接过,顾瑁也在她的身后跳下来,同她牵着手说话。
    “今儿没去成“哉生魄”,想来生意不会太好。不过咱们也不用太过悲伤,你的那五十两也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宁舅舅方才答应给我一座金山,回头我分你一半儿。”
    烟雨点点头,眼睛就望住了后头的小舅舅,他步履深稳地走下车轿,袍角翩跹的身姿委实好看。
    顾瑁见她心不在焉,拿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你瞧什么呢?对我这么不上心,我要不高兴了呀……”
    烟雨忙把视线收回来,握住顾瑁的手摇了摇,“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顾瑁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对着我这样的无边美貌你都能走神,可真能耐。”
    两个小姑娘握着手互相吹捧,忽的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将姑娘房里的闲书都收缴了。”他对着门前来接顾瑁的白嬷嬷说道,“免得有人看了无所不知。”
    这句话随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影落地,顾瑁方才得到一座金山的欣喜一瞬就消散了,垂头丧气地对上了烟雨的眼神,“都怪你方才那一句采花大盗,在顾大人面前露了马脚……”
    烟雨也被小舅舅方才那句话吓到了,哭丧着脸看了看顾瑁,“原来小舅舅听见了啊……”
    两个小姑娘垂头丧气地分别了,说了好几个再见都没有分别成功,总要有说不完的话,白嬷嬷就在一旁提醒着,“今儿琅琊公主驾临了西府,这会子正同太主说话呢,姑娘早些回去,还能见着殿下。”
    烟雨听到琅琊公主的名字,只觉得心里头酸酸的,顾瑁却很是反感,“她来做什么?太婆婆都把拒绝的话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不死心吗?”
    于是气呼呼地提脚欲走,“我去听着去,可千万别像话本子里那样,演一出什么公主强抢臣下的戏码。”
    她急匆匆地走了,烟雨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儿怅惘升起来。
    小舅舅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说要提亲的话啊,还叫她只管等他,可等什么呢?提亲为什么要等呢?
    烟雨一边儿想着,一边儿慢慢地往东山麓走,心里装着事儿,脚下不免慢吞吞的。
    方才分别的时候,小舅舅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一时兴起才哄她玩儿的啊?
    她的心忽的就烦乱起来,只觉得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底,青缇瞧出了姑娘的不安,面上就有点儿自责,“姑娘,您是不是为了方才那件事烦心?是奴婢的不好,给您惹了麻烦。”
    烟雨闻言,醒过神来,忙反握住青缇的手,安慰她:“怎么能说是为我惹了麻烦?你我一道儿长了这么些年,我也常连累你被娘亲打手心,咱们俩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呀。”
    青缇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摸了摸姑娘的手,“其实方才奴婢同饮溪就站在门廊下,那位夫人大约是怕晒,一直沿着门廊走,到了奴婢那儿,许是挡了她的路,就让人推了奴婢一把,奴婢一时踉跄,才踩上了她的绣鞋。”
    她觉得很委屈,“那个推我的人力气也很大……”
    烟雨也摸了摸青缇的手,叫她别难过,“推你的人是不是方才那个壮实的嬷嬷?我听着小舅舅似乎叫人去教训她了,也算是给咱们出了气。”
    青缇高兴起来,收回了眼泪,回想起方才六爷护着姑娘的神情,那眼神阴沉的吓人。
    “方才那位大人一出来,六公子就将您揽进了怀里,奴婢怎么瞧着,六公子像是怕那位大人见着您的脸似得。”
    烟雨也不知道方才为何小舅舅一直将她按在胸膛里,只想到他坚实的胸膛,面上就一红,低垂着眼睫不说话了。
    青缇日日同姑娘吃住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也心知肚明地一笑,挽住了姑娘的手。
    这一头烟雨揣了无尽的心事,回了斜月山房,那一厢成贤街的太师府里,却起了一场小纷乱。
    程珈玉坐在卧房窗下,抹着泪儿同站在一旁的相公说话,语音温软,带了几分委屈,“我才不喝这劳什子三丝解暑汤,我也不上火,任旁人欺负便是。”
    盛实庭蹙着眉,嗓音和软地哄着夫人,眼眸间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不耐。
    “夫人消消气,金陵上下谁不知道夫人温柔端方,何必同两个黄毛丫头置气?”他在她的身侧坐下,“至于顾以宁,黄口孺子罢了,不必父亲出手,我自会为夫人出气。”
    程珈玉哪里能解气,今儿在外头被那两个小丫头一顿抢白不提,那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竟公然指使护卫,捏断了展秋的手腕,瞧那人狠戾的眼神,怕是相公若不来的话,能将她的手腕也一并捏断了去。
    她越想越气,益发哭起来,“相公我不依。阿青到今日了都还出不来,我心里烦乱的紧,偏偏还被气了这一遭,我心里实在不舒坦。”
    盛实庭耐着性子,将她的肩膀揽过来,抱在怀里柔声说,“这还没到日子,阿青自然出不来,你放心,替他的人为夫都已打点妥当,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孩子了。”
    程珈玉被相公搂在怀里,气便消了一小半。
    她一向姐儿爱俏,从前同前夫闹和离,还不是因为百般瞧不上前夫生的粗丑的缘故,后来父亲宴请门生,海棠树下遇上了相公,那时候他还未蓄胡须,面容英俊地好像谪仙,令她为之神魂颠倒。
    如今八年过去了,相公年岁稍长,反而益发地英俊,又是个会温柔小意的,虽然偶尔会发些奇怪的脾气,可一见到他的脸,程珈玉就什么气都消了。
    她偎在他的怀里,依旧在为着程务青啜泣,“那个害阿青落入陷阱的女子,相公你一定要抓到她,等阿青这回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叫她给阿青做洗脚婢,好生出一口恶气。”
    盛实庭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听见怀里夫人的话,程珈玉这便捉着他的衣襟摇了摇,撒着娇儿说话,“相公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盛实庭闻言,缓缓地低下头来,道了一声好,“夫人的话,为夫听到了。那女子害了阿青,也害父亲在大朝会上被陛下羞辱,被朝臣鄙夷,为夫一定会为他二人报此折辱之恨。”
    程珈玉叹了一口气,话题发散开来,“父亲这一回有些沉寂了,若是没了他的庇护可怎么好?……相公往后的路,还是要仔细啊。”
    明明是关切之语,盛实庭却在心里升腾起一阵火来,伸手往前有意地一推,桌案上的那碗三丝解暑汤应声而落,他肃着脸说道,“够了。”
    语气严厉阴狠,令程珈玉为之一震。
    相公虽时时刻刻待她温柔小意,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到他的逆鳞,发起脾气来,她素来习惯了的,虽有些惊吓和委屈,心里倒也没多大波澜。
    只是这一声够了,倒是把将将踏进父母亲卧房的小女儿程知幼给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地看过来,小声说话:“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
    程珈玉忙唤仆妇来收拾,她倒没什么,只淡淡对着女儿说了一句没什么,身旁的盛实庭却一下子站起身,几步走到了程知幼身边,俯下身子哄她:“蒙蒙莫怕,爹爹不过是无心碰倒了碗碟……”
    他扶着程知幼的肩,让她来窗下坐着,自己则在另一边儿坐了,仔细瞧了瞧女儿的脸色,见她眉头蹙着,他便关切地问起来。
    “可好好地午睡了?瞧着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他耐心地哄着她,“还是天儿热不舒坦?爹爹叫人取了冰给你送去可好?”
    程知幼就摇了摇头,“……我年年同您说,我打小体质弱,最是受不得凉的,夏日都要盖一床软被才好,可爹爹还是年年夏天,就叮嘱人往我房里多放冰。您还说最疼爱我,可见都是假的。”
    盛实庭的眸色之间,略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情绪,好一时才嗯了声,“是爹爹疏忽了。自己觉得热,就总觉得你也热。”
    程知幼打三岁上就喊盛实庭做爹爹了,盛实庭又是最为疼爱她,所以相处起来同亲生父女没什么两样儿,这便弯弯眼睛笑了一下,“我同爹爹说笑呢,爹爹最为疼爱我,怎么能是假的呢?”
    她看了看一旁指挥着仆妇拾掇碗碟的娘亲,问起哥哥来,“……我今儿午睡时候梦见哥哥了,好生担心,所以想来问问爹爹和娘亲,哥哥什么时候家来啊?”
    盛实庭摸了摸她的头,叫她安下心来,“八月十五一定叫你同你哥哥在一处儿吃月饼,瞧月亮。”
    程知幼闻言就放下心来了,同爹爹和娘亲说了几句话,这便就出去玩儿去了。
    程珈玉在一旁瞧着,见女儿走了,这才上前来,坐在了盛实庭的对面儿,状似无意地说,“你瞧,吓着阿幼了吧……”
    她这话一落地,眼前人却倏地看向了自家夫人,眉眼倒是平和,语气却冷了下来。
    “她叫蒙蒙。”他和煦一笑,又是那个清雅的辅相大人,“夫人又叫错了。”
    第63章 .烟霏露结(已大修)我早已有了意中人……
    琅琊公主忽然驾临,倒打乱了粱太主今日的计划。
    雍睦里顾家老宅的绣工送来了今岁的新样式,太主娘娘就命人叫仙缎楼的掌柜拿布料样布来,想着为府里头上下,选些布料好做夏日的衣裳,一时东西府的姑娘们还要来量尺寸,这不,正挑着呢,院外就有人来报,说琅琊公主即刻就来了。
    芩夫子从前在宫里头掌管过礼仪的,这便对上粱太主的眼神,笑道:“您小的时候,甭管去哪一家做客,都还要提前派人去递帖子呢。如今这宫里头,可是没人教导了?”
    粱太主就有些头疼。
    原以为昨儿在晋康翁主的生辰宴上,都同陈皇后说明白了,怎么今日这琅琊公主还上门了呢?
    她无奈地叫仙缎楼的掌柜的先退下,先往正厅坐了。
    才品了一口茶,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凌乱的,没一时琅琊公主粱冰衔便提着裙子来了,一进来欠了欠身,唤了句老姑奶奶,这便往一旁坐了,抹着泪无声地哭了小半天。
    她在捧着帕子哭,粱太主就在旁边端着茶瞧,瞧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关切得问了一句:“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给了你委屈?”
    她唤她过来,又寻思了一句,“谁敢委屈你啊。”
    琅琊公主粱冰衔打小是个执拗的性子,三年前遭粱太主拒了之后,一气之下去了狮子岭小住,这些年也没寻到个可心的郎君。
    那一日在狮子岭又见了顾以宁一面,她的心里又兴起了波澜,这便央着陈皇后去为她说合,可是又给拒了。
    尤其是昨儿晋康翁主生辰会后,陈皇后把她唤过来,只将粱太主的话又转述了一番,之说顾以宁早有了婚约,正等着那孩子长大呢,这下真的将她给气着了。
    她昨夜气了一夜,哭了一夜,今儿一大早就憋着一口气来,直往顾家西府来了。
    此时听闻粱太主这般问,她便拿帕子拭了拭泪,哀怨地瞧住了粱太主:“姑奶奶,昨儿您同我母后说的,可是真的?”
    粱太主知道她说的什么事,这便只当不知,疑惑地问了一句说了什么?
    琅琊公主的眼睛立时就掉下眼泪来,只拿帕子抵着眼下一句,低低地说:“您说顾家表哥,早就定了婚约,正等着她长成呢,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啊。”粱太主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疑惑来,给她擦了擦眼泪,“孩子,你就为这个哭来着?”
    琅琊公主见粱太主待她温柔,立刻便委屈地哭出来,声音哽咽着:“我都叫人往北边去打听了,是不是那个蓟辽布政司使家里的姑娘,叫做吕节柯的?她家里嫌金陵在千里之外,早就退了顾表哥的亲,如何您昨儿又那样同母后说?可是瞧不上我,才编出来搪塞人的?”
    粱太主见她哭的实在可怜,到底是公主之尊,便也耐着性子同她说话。
    “孩子,我是你的亲姑奶奶,如何能瞧不上你?咱们俩是一条藤上长出来的,我嫌弃你,岂不是嫌弃我自己?”
    虽说她的确觉得这琅琊公主不懂事,可归根结底,自家孙儿的确是不愿意尚主,她自然要为阿虞挡下来。
    梁太主昨儿同陈皇后,其实并未将话说太绝对,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毕竟那吕家姑娘来归来,是要同阿虞培养感情,瞧瞧能不能再续前缘的,到底也没问过阿虞的意思,贸贸然同皇后将人家姑娘抬出来说,不太妥当。
    只是她未料到,这琅琊公主梁冰衔竟直截了当地将此事说出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孩子啊,这婚事不婚事的,得大人们看着来。你这般问我,我该怎么和你说?是,家里的确为你表哥相中了门亲事,也的确在等着人家长成。至于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
    琅琊公主闻言一听,只觉得气海里波涛翻涌的,眼泪滚珠一样地落下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家的情绪了。
    说是天家的姑奶奶,可说话却这么遮遮掩掩,就是不说同表哥定亲的是谁,她再愚笨,也能瞧出来人家是在找借口搪塞她。
    她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身,直截了当地问到粱太主脸上,语声调门都高了几分,像是要撒泼一样。
    “既然这样,把那个你们瞧中的姑娘请过来,倘或真有,我掉头就走,我就不信有这么当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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