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就是什吗?”吕牙侩口气也不太好了:“幸好这回是遇着行家了,不然我得搭上我与秀才公多年的交情。于老哥,你太不实诚了。”
    妈里个巴子,庄头观吉忠明不像是在作假,一咬牙:“好,吉老弟,你说个价,要是能成,咱们一会就交定钱。要是不成,我送你们到村口。”
    你早该拿出这个样儿了。吕牙侩侧过头,两眼往上翻。吉忠明叹气,无奈地看向吕牙侩,又苦笑着回头对上于管事:“我最多在那老人家出的价上,再加五两银。”
    “这这太少了,我也没法向那位交代啊。”那位给的底价都五百六十两,他还想赚一点跑腿钱。不得不说,姓周的老东西,眼睛实毒。
    院内又是一番你来我往,院外吉孟氏听着话,上下打量闺女手拉的女孩。看身量,这女孩也就六七岁,还没刚出壳的小鸡仔有肉。露在外的手腕,比芦柴杆粗点。脸上的暴起,应是被木棍所伤,皮下泛青紫。
    “你几岁了?”
    女孩看出来了,能做姑娘主的人在这,立时抽回被拉着的手,毫不犹豫地跪下。
    “九岁。您买了我吧,我能干很多活。洗衣、劈柴、烧火、照顾小娃”
    听着她细数,吉孟氏不禁回忆起过去。
    虽然她出生时,大景已立国号。但多年战乱,平头百姓民不聊生,那时牙婆子天天赶着牛车在村里转。一车一车的女娃往外运,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就没见被卖的女娃有回来的。
    她懂事早,日日不敢多吃。可一天娘还是两眼含泪地给她蒸了两个白面馒头,她吓得嗷嗷哭。最后是爹抱着她出村的,她大哥就在后追着。一路追到县里,直到亲眼看着爹将她送进绣坊,才放下心。
    四岁的娃儿在绣坊里,抱着比自己高的笤帚清扫院子、绣房,帮厨房摘菜、洗碗碟,还要整理碎布头。能做的都做,不敢闲着,换得一天两顿饭,一席栖身地。
    稍微大了一点,她忙到晚上,还会主动去服侍绣坊里的绣娘洗漱,给她们揉脚、捏手。
    院子里,吉忠明咬着五百七十两不松口。庄头怎么都不肯:“五百八十两,这真的不能再少了。”
    就在僵持不下时,吉孟氏拉着女孩来到院门口:“五百八十两可以,搭上她。”家里也不差一双碗筷,她也由着性子一回。
    吉忠明见老妻眼眶发红,扫了一眼那伤痕累累的女娃,便晓她是又想起过去了,没有犹豫,转头与于管事说:“你看如何?”
    “这”
    庄头目光落在女孩身上,这他还真做不了主。他们一家就月娘这闺女是自由身。
    当初雅丫也是想让月娘给娃签卖身契的,但月娘死活不肯。那会她大着肚子,有经验的产婆又说肚里肯定是个带把的,大儿拼命护着,家里谁也动不得。
    见状,女孩立马挣脱吉孟氏的手:“我去寻我娘。”
    待吉安一行离开庄子,已过午时。驴车上了官道,不那么颠簸了。吉孟氏从绣囊里取出辛语娘签的卖身契,又从头看了一遍,便递给了对面的闺女。
    “你收好。”
    吉安心里虽有不适,但也知时代不一样。接过那张人命纸,也不去看,小心折好,收进自己空了的绣囊里。里面原来装的几个银角子,她让辛语偷偷给她娘了。
    坐在吉安下手的女孩,已换了一身还算齐整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梳顺了,挽成两个螺旋。紧紧抱着个瘪瘪的包袱,眼里含着泪,嘴紧紧抿着。
    娘说,以后她就只有主子,没有娘了。只有这样,她日子才会好过。还骂了死鬼爹,说他的姓不好,拖累了她们母女。
    操劳了一上午,之前情绪又有起伏,这会闲下来,吉孟氏就感觉头有点沉,靠着车棚闭眼养神。到了县里,吕牙侩硬拽着缰绳,拐了道去了品香楼吃饭。
    都未时正了,早过了饭点,品香楼里没什人。但因为吉安和一脸伤的辛语,吕牙侩还是要了间包厢。
    辛语几年没出庄子了,拘谨得很,紧紧跟着主子,头垂得低低的,两眼不眨地盯着地。进了包厢,让她找位置坐,她也不坐,就笔直地站在吉安母女身后。
    吉孟氏无奈:“今儿是你进咱家门的第一天,先坐下吃顿好饭。日后好好跟着你安姐姐,别让她离眼就行了。”
    “是主子。”辛语纠正道:“不是姐姐。”临走时,她娘再三交代,不守规矩的下人,死的早。
    “你说的对。”吉忠明笑了,看向老妻:“就让她站着吃吧。”
    吕牙侩虽不买卖人,但在牙行里也看惯了:“秀才娘子良善,今儿您把这女娃从那虎口里带出来,就是给了她一条命。”别看女娃一脸伤,但眉眼、脸型摆着,是个秀丽人。
    都九岁了,她娘护不了她多久。
    “您谬赞了。”吉孟氏是过来人,之前要不是辛语求她,她也不会去管这事。自卖身,那定是看不到活路了。
    吉忠明给久未沾过荤腥的辛语,要了一大碗清汤面。辛语就站着,把比她脸还大两圈的一碗清汤面吃个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家中,已近申时正。吉安领着个娃,在收被子的朱氏看了又看,确定没这号亲戚,开口问道:“小妹,这丫头是谁呀?”
    不等吉安回话,吉孟氏就冷冷道:“路上捡的。”
    一句堵死。搀着欣欣出屋的洪氏,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娘,晚上咱们洗点地瓜干,熬粥吃。再烙几张大饼,行不?”
    “随你。”吉孟氏叫来吉诚:“在你小妹外间搭张床,以后咱们家里就多口人了。”
    吉诚看了一眼那一身伤的小丫头,有点犯糊涂。但他娘拉着脸,他也不敢多问:“行,现在天也不是太冷,先凑合着睡。等忙忘徭役的事,我找人再砌一个炕。”
    多口人就多口人吧,只要他娘别像对付老三那样对付他就行。
    “那户籍呢?”
    “她户籍不用你管。”吉孟氏转身向闺女:“你拿几件小时的衣物给辛语,她那些还是别穿了。”件件都是补丁盖补丁,既然把人领回来了,那就把她当个人养。
    吉安原也这样想的:“好。”
    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的吉欣然皱眉,奶叫那女娃什么?
    目送娘进了屋,吉安回身:“辛语,跟我来。”
    辛语?吉欣然瞳孔微震,愕然地看着跟在小姑身后那个瘦弱的小丫头。
    第17章 安顿
    是她想的那个辛语吗?齐州府人士,幼年丧父,然后随母改嫁,少时悲惨。吉欣然心怦怦跳,直到女孩随小姑进了耳房,她仍目光不移。
    前世,宣文侯楚陌还未高中状元时,未婚妻子骆氏温婷溺水死去。之后即便他弃笔投戎,领兵逐鞑虏,杀至齐汉山,兵临北漠王城,归朝论功封爵,也一直未娶。
    新帝为笼络他,赐下美色无数,但均被他拿已逝的骆温婷回拒了。
    后院空置,偌大的侯府内务尽在一人手,那人便是辛语,宣文侯府的女管家。外头都传辛语是宣文侯的寝侍,只是困于出身卑贱,不能上台面。
    可真是如此吗?宣文侯楚陌是何等人物,他手握兵权,又心思缜密,连皇帝都敬他三分,要靠他牵制朝中文臣。这样的男子,会让心悦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
    要说她怎会知宣文侯府如此多?这还要多谢谭家老贼。前世辛语是死在齐州知州府。
    谭老贼讨好宣文侯不成,就攀咬他。但咬人不能胡乱咬,更何况咬的还是宣文侯。他要证据。
    宣文侯府的产业遍布陕东,每年秋后,辛语都会到陕东查账。谭老贼也是胆大包天,竟让人掳了她。
    辛语对宣文侯是忠心耿耿,在谭老贼十八般酷刑下,未吐露有关宣文侯一字一句。终在谭老贼亲上手给她验身时,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她死时已过双十,还是完璧之身。事发时,宣文侯正在辽边练兵,待他回京,也并未发作谭家,只让手下副将迟潇来齐州府领回辛语尸骨。
    不过半年,齐州知州谭志敏就因滥用酷刑、逼供成瘾、构陷忠良等等被御史弹劾,下了大狱。叫她最快活的是,谭志敏在狱中也受了酷刑,连身下那东西都被割了。宣文侯还不允许他死。
    真是报应不爽!
    前世种种在脑中过,吉欣然屏住气,眼底是无尽的黑,眼眶渐红。谭家最像谭志敏的,不是长子谭梁,也非她前世的夫君谭東,而是谭東之女谭灵芷。
    爷孙一样的阴狠歹毒!
    吉欣然紧握掩在袖中的手,咬着后槽牙,慢慢移动脚转过身。抬眼看向前,目光如刃。这一世她绝不要再踏进谭家。如若有可能,她亦绝不让谭灵芷好过。
    利目后瞥,看正屋东耳房。小姑领回来的这个,她要寻机试探一番。若真是那个辛语,也许在爹中举之后,她可以向小姑要了她。
    此刻东耳房里,辛语正捧着一双八成新的小绣鞋,两眼晶亮。
    这绣鞋鞋面上趴着一只漂亮的蝴蝶,仰着脑袋,眼睛鼓鼓,身子恰好在中缝线,又大又美的两扇翅膀盖着鞋面。鞋头不似寻常绣鞋那般尖,圆圆的。搭上傻傻的蝴蝶,鞋子竟透着一股憨气。
    “主子,这这真的要给我奴婢吗?”
    奴婢?听到这词,吉安翻衣物的手停了下来,扭头看向站在两步外的女孩:“辛语,我娘说你是捡的,那你就是捡的。不要再叫我主子,你也别自称奴婢。”
    辛语不再盯着鞋了,一脸严肃地冲吉安摇了摇头:“尊卑有别,奴婢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那你是要让我娘不好做吗?”吉安抱出上层的衣物,往箱底翻:“家里上下十几口人,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娘买回来的,那我娘肯定得落埋怨。”
    “这”辛语拧眉,不知怎好了。
    吉安拿了一件桃粉小袄裙出来,展开瞅了眼,递给辛语:“日后在家里你同那些小的一般,叫我姑,叫我爹娘爷奶。”
    抱着衣服,辛语也没心思看了:“不能的。”
    “等我哪天真到了差奴使婢的境地,你再改口。”吉安又翻出两件小里衣,这些都是她小时候穿的。娘挑好的收着,原是想给吉欣然的。但在黄氏拿着她的旧衣哭了一回后,就一件也没再往外舍了。
    辛语疑难了很久,终极为正经地说道:“您一定会有的。”
    吉安弯唇:“借你吉言。”她可没忘记自己在书里是个什么命。找好了衣物、鞋子,又将外间靠隔墙的这一边收拾了一下,把绣架挪到里间。
    当初建房的时候,还剩下一些青砖。吉诚搬了来,不过两刻就把床搭好了。铺上一张草席,洪氏又抱来一床旧被。吉安把旧被拦中一折,作床垫。
    “姑,我盖这个就行。”辛语心里忐忑,围着主子绕,但总是帮不上手。
    “现才开春,夜里还寒着。”吉安铺好床,进去里间把炕上那床被抱了出来。
    辛语见了心一缩,急忙拦住:“把被给我,您盖什么?”自记事以来,她从来没被这样善待过。
    “我盖新的。”从去年开始,她娘就在为她准备嫁妆。新被都打了四床,那给辛语盖不合适,只能她盖。一脚绕过,把被放在床上,才转身,就见人跪到她脚尖前,不禁冷脸:“你这是做什?”
    辛语鼻塞,眼里蒙泪:“姑,这一辈子辛语都跟着您,您就是辛语唯一的主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看着这样的辛语,吉安有一瞬间的晃神,她好像给自己揽了个责任回来。自嘲笑之,将人拉起。
    “你先养几日。等身上的伤好点了,我教你女红。”
    “好。”
    这晚因着吉安之前的话,辛语上桌吃饭了。前生,吉欣然只见过已死的辛语,那时人全没了样儿。故今世,她从五官难能分辨出坐在对面低头喝粥的女娃,是不是那个辛语。
    想要出言询问此辛语是哪里人士,但看她奶和小姑都冷着脸,她又不敢。忍了又忍,吉欣然还是夹了一块烙饼送过去:“别光喝粥,吃块饼。”
    辛语立马起身,端碗接住:“谢谢欣然姐。”
    “不用不用,快坐下吃。”
    听口音,应是他们齐州府人。吉欣然看着辛语脸上的青紫,眼里尽是疼惜:“怎被伤成这般?你娘呢?”
    闻言,吉安手下一顿,心中疑惑。吉欣然怎只问娘?
    “饭塞不住嘴是吗?”吉孟氏揪了一小块饼放进粥里,头也不抬地问:“你想打听什么?”
    吉欣然赶忙摇首:“没,我就是好奇。我我不问了。”
    “我说了家里多口人就多口人。”吉孟氏抬眼,目光扫过在座的两儿媳:“她不吃你们的不喝你们的,你们也别嫌她碍事。”
    朱氏筷子一放,立马举手表态:“娘,别说多口人,您就是让我认辛语做闺女,我都当亲生的。”一个丫头,又不是儿子。吉家也不差这口饭。后院里还养着头大黄狗呢,吃喝都顶上一个半大小子。
    “大嫂想得可真美。”洪氏戏说:“家里谁不知道你和大哥盼闺女盼得两眼都红了。”
    “没你得意,想啥来啥。”朱氏一把从洪氏腿上抱过小欣欣,亲香了两口:“大伯娘说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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