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孙氏第一次动手打萧业。
    从小到大,她都没动过萧业一根手指,她膝下一儿一女,对女儿稍显宽容,对儿子却十分严厉,而她的儿子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即使当初伯府大祸临头,他也依靠自己一己之力重新在朝堂站稳脚跟,让那些原本想看他们笑话的人纷纷闭嘴……没想到这个从来就让她放心的儿子,今日却闯出这样的弥天大祸!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怒,孙氏一双眼眶通红。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当初即使伯府出事,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打偏了脸的萧业,她却仿佛忽然之间老了十岁,她目光悲哀地看着他,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业儿,我和你爹已经老了,我们俩已经折腾不起了。”
    “你爹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些,我连家里发生的事都不敢告诉他,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发病吗?”
    “还有你妹妹……”
    “你妹妹在鲁国公府,根基本就不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家都出事了,以后谁去护着你妹妹?”
    眼见面前只穿着中衣的男人原本执拗的眉眼稍显松动,孙氏用力握住他的胳膊,她看着人,近乎恳求地和人说道:“业儿,放手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你把人强留在家中,也只是相看两厌,还是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不……”
    被相看两厌所击中,萧业白了脸,他颤着薄唇说道:“这不是我要的。”他要的不是相看两厌,他要的是和兰因回到最初,他想要他们回到一开始,他想要兰因爱他。
    他也红了眼,他侧过头看向孙氏,眼中依旧有着困惑委屈,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孙氏,“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和她会走到这一步……”
    孙氏同样不解。
    她也不清楚自己那个一向乖巧的儿媳这次居然会动真格到这一步。
    孙氏在来前还以为兰因只是闹个脾气,她回来做个表率再跟人说说好话就能把人哄回来,可如今看……她摇摇头,天子金口玉言,和离之事不可能再改了。
    她心中也有可惜。
    虽说兰因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对她也有些不满。
    大概婆婆和儿媳天生就是仇敌,即使兰因做得再好,她也没办法把她当做亲生女儿那般来疼爱,何况兰因也不知怎得,子嗣格外艰难,于是那几分不满又添三分……可兰因实在太好了,除了子嗣这一块,她几乎无可摘指。
    等到伯府出事,兰因不仅没有离开,还拿出大半嫁妆供伯府走出当时的困境,她对她便连一丝怨言也没了。
    要不然像她这样看重权势的人,当初怎么可能会放权给兰因?还一走一年多,从来不过问家中的事?
    可惜了。
    孙氏心底叹了口气,看着身边一脸落魄的萧业,她没说话,她只是拍了拍萧业的胳膊,而后喊来周安。
    “你把东西给户部那位大人送过去,说话客气些。”孙氏说着便想去拿萧业手中的盒子,可她的手刚刚触碰到盒子就发觉萧业拿着盒子往后缩,可也只是缩了半寸,他似是想到什么,生生停住,最终……任孙氏从他手中拿走那个乌木盒子。
    孙氏拿到盒子后,立刻交给了周安。
    周安生怕再生异变,也不敢耽搁,拿走盒子就立刻往外走去。
    很快。
    屋中便只剩下萧业母子。
    孙氏看着脸色苍白的萧业,心中到底不忍,“你还有伤,先去歇息吧。”
    此时的萧业又开始恢复成先前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他臀上有伤,坐不了,只能趴着,孙氏给他掖好锦被,方才坐在床边,说起这一趟原本的来意,“我现在问你,湘柳苑那个女人,你是怎么想的?”
    湘柳苑住着顾情。
    萧业原本神色沉默,此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抹反感和厌恶,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和兰因何至于此?如果不是因为她,兰因根本不会离开,他和兰因也不会分开……
    都是因为她!
    萧业心里仿佛涌着一团火,他从前有多怜惜顾情,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她的存在告诉他。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你才会和你的妻子分开。
    他想让她离开,想以后一辈子都不再见到她,可同时还有一抹清醒的理智在与他说话,这一切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偏颇,你的不公,你的理所当然,你的妻子不会离开你,这和旁人没有关系,如今一切的结果都是因为你……
    于是,他只能沉默。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说。
    看着这样的萧业,孙氏眼中是有失望的,她这儿子在其他事上一向果决,却在男女之事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摇了摇头,到底没再多说,只替人又掖了一下被子,便起来了。
    走到外面。
    看着满园奴仆,她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却也没再让他们继续跪着,由景兰扶着往外走的时候,路过许氏身边,她方才垂下眼眸,目光淡淡看一眼自己这位侄女,她说,“你随我来。”
    而后也未理会旁人,径直往外走去。
    许氏跪了几个时辰,腿脚早就麻了,可她不敢耽搁,见孙氏离开,立刻扶着地站了起来,小跑着跟了过去。
    路上。
    孙氏让人去请顾情过来,可等她坐在自己房中,看着许氏呈上来近段日子的账本时,景兰却来回话,“湘柳苑那边来回话,说是那位方夫人……晕倒了。”
    孙氏翻看账本的手一顿,半晌,点着册子,似笑非笑,“这是赖上我们萧家了。”
    *
    傍晚时分。
    今日早朝发生的那些事已经在城中散播开来了。
    当初碍着成伯府的脸面和萧业的地位,众人只敢窃窃私语,不敢把这些事拿到明面上去说,可如今天子亲自责罚这位萧世子,又是鞭笞又是降职,众人自然也就没了约束,肆无忌惮说道起来。
    说什么“成伯府家的世子相中自己的妻妹,不顾妻子的体面把人带回家中金屋藏娇,又舍不得妻子离开,遂一直压着不肯和离”,也有说“这位萧世子是失了脸面心有不甘,所以不肯和妻子和离,打算把妻子带回家中后再好生磋磨她”,甚至还有人说顾情作为寡妇却勾-引自己的姐夫,让姐姐姐夫为了自己和离,只可惜,疼惜她的姐夫也不是只肯要她一个人……
    说什么的都有。
    但比起从前那些流传甚广的流言中,兰因时不时也要被人提起说上几嘴,如今的兰因俨然成了被人怜惜可怜的那一位。
    自己的丈夫不给自己脸面,还拖着不肯和离,不仅那些夫人小姐看不下去,就连那些男人也对萧业多有唾弃,甚至已经有说书先生编写好戏折子,在城中各大茶楼、酒楼指桑骂槐开始骂人。
    事情传到兰因耳中已近黄昏。
    听着单喜绘声绘色说着外头传播的那些话,兰因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屋中几个丫鬟却都变了脸,尤其是时雨,她一向就不是个多好的脾性,这会更是沉下脸骂道:“这萧世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居然敢跟陛下说那样的话,要是陛下真的容了他的请求,那主子……”一想到如果陛下真的同意,主子只能被迫回到萧家,她就怄得不行,她一面绞着帕子,力道大的手指都变红了,一面沉着脸啐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是个好的。”
    她从前若说这样的话,肯定是要被停云说的,可今日停云却一句摘指的话都没有,不仅没有,她亦沉着一张脸,没什么好脸色。
    两个大丫鬟如此,底下的红杏绿拂也都纷纷低骂起来。
    屋子里全是咒骂萧业的声音,停云在一旁说道:“您上次还给人机会,如今看来,只怕便是真的等到七天之后,那萧世子也不会给您一个答复。”
    “还好有那位御史大人……”
    她仍心有余悸,抚着心口看着兰因说道,“要不然真的跟那萧世子硬碰硬,只怕您也讨不到什么好。”
    她最怕的就是主子为了和离把自己的名声也给赔进去,这世道对女子本就多有苛责,若真如此,只怕日后主子在这汴京城中也不好继续生存下去了。
    兰因没说话。
    她还在想先前单喜说的那些话。
    萧业的所作所为让她震惊,甚至感到厌恶。她没想到这个与她相处多年的前夫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以为萧业迟迟不肯与她和离,只是因为心有不甘,可如今看来,萧业顶着被天子斥责也要把她强留在他的身边,是想证明……他是爱她的?证明他心中有她,证明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惜得罪天子?
    这也太可笑了。
    她宁可萧业从未爱过她,也不想要他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感动的,也不认为这是爱,爱一个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不会一味苛责冷待还理所当然觉得理应如此,更不会用这样的方式逼迫对方跟他在一起……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会尊重她,纵使想要跟她重修旧好也会采用其他方式,而不是拿天子来压她。
    他觉得只要她回去,回到他的身边,她从前缺失的那些,他都能弥补给她?积年累月,她总能看到他的好?可看看他这些日子做的那些事,他们分开大半月,他从最初的愤怒到如今的逃避,他把他身边人一个个推到她的面前,让那些人一次次来与她说“他是爱你的”,“他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你不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却从来没有亲口与她说一句抱歉。
    如果这就是萧业的爱,那她只觉得窒息。
    不过不重要了。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他再续前缘。
    无论萧业是真的爱她,还是他的不甘不满在作祟,都与她无关。
    她更在意的是为什么今日早朝突然有人弹劾萧业和陆伯庭。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坊间传得那么广,她不信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如今才得到消息,他们从前秘而不宣,那么为何到了今日要在早朝说起此事?
    兰因不觉得这是偶然,更像是有人的安排。
    可……
    会是谁呢?
    萧业的劲敌,亦或是……
    兰因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身边停云还在说话,“也不知道那位御史大人姓甚名谁,回头奴婢还是着人去打听一番,这次多亏了他,我们怎么着也该好好谢他一番。”
    她刚说完,正想询问兰因好不好,便听她忽然说道:“你刚刚说,今日早朝的时候,庞相咳了一声?”
    兰因问的是单喜。
    单喜一愣,过了好一会才讷讷答道:“是……外头的人是这样说的。”不知道是谁把今日早朝上的事传播出来的,反正现在流传在坊间的那些话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甚至就连今日早朝陛下用了几口茶,骂萧世子时用的是什么样的语气,还有离开时脚步踩得有多重都说得一清二楚,庞相的那声咳嗽自然也没被遗落……但相比那位御史大人的铿锵话语,这一声咳嗽不过是一并带来的话,根本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他们说那位萧世子说完后,陛下许久都不曾说话,后来那位庞大人忽然咳了一声,陛下与他说了会话后就开始发作世子了。”他说完,忽然小心翼翼地问兰因,“主子,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屋中其余几个丫鬟也面带不解,不过是咳了一声,那位庞大人年纪大了,听说这阵子还患了风寒,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兰因低着头没说话。
    水葱般的手指却轻轻点在膝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些琐碎的细节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大家都被那位御史大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又怎么会注意这位庞大人的一声咳嗽?可她偏偏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时间太巧了。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庞相这一声咳嗽,谁也不能保证陛下那会会有什么决断,对他而言,臣子的家事根本无关紧要,到底是和是离,他都不会过多关注,可对她而言,他只要轻飘飘说一句“你们自己去处理”,她跟萧业便不可能再和离了。
    甚至以后都不能。
    所以那个时候庞相的那一声咳嗽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而让她会联系到庞相的原因,是因为这位庞相……他是齐豫白的老师。
    “主子?”
    停云见她垂眸不语,不由轻轻喊了她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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