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琅川的笑容僵住了。
    他是
    想让虞黛楚帮他带带气氛,可不是想让虞黛楚把观众吓跑啊?
    虞黛楚这辞令、这气势,太玄宗怎么不送她去元婴大典上当司仪呢?
    ——这年头,赚钱真的好难哦!
    “很高兴今天能被单道友邀请来尝试他的新品仙露,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试试吧!”虞黛楚浅浅地勾了勾唇,扭头看向单琅川,两眼直勾勾的,意思不言而喻:
    敷衍营业完了,该打钱了。
    单琅川笑容僵硬了一下,赶紧打圆场,“虞道友真是快人快语,迫不及待哈,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试试吧。”
    他一边营业微笑,一边传音,“虞道友,你这可不厚道啊。”
    虞黛楚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
    “如果道友是这种态度的话,那简直还不如沈琤小友呢,起码他还能给我带来三倍营业额。”单琅川不悦,补充道。
    虞黛楚该死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来了,“沈琤?他能怎么帮你直播?就木头桩子那样坐在那里让你打扮?”
    她虽然敷衍营业,但人美声甜,底子在这里,怎么着也该比沈琤那个一心只有剑老婆的好战狂魔要来得好吧?
    单琅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头的瓶瓶罐罐,最终掏出一个琉璃状,紫光涌动的小瓶子,朝水幕微微一笑,慵懒之意溢于言表。
    他整个人似乎因为这瓶仙露的出现而放松了下来,声音也渐渐柔缓,懒洋洋道,“这是我近些年来,精心调配的一款仙露,可以说,奇香馥郁,比起典籍中所记载的奇香名露也绝不逊色,只可惜难以调配,目前只得这么一小瓶。”
    “虞道友,我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从小就有个愿望,希望能调配出一款如上古典籍所记载的那样,能令世间所有人一闻倾心、忘却烦扰、满心陶然的奇香。上百年来如一梦,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最终,也算是得偿所愿。”单琅川凝视着手头的琉璃瓶,缓缓道,“现在,我百余年执迷坚持的夙愿,就在我的手里。”
    他的神情无比郑重,望着琉璃瓶的目光,甚至带着点痴迷和执着。
    这与他寻常懒洋洋、没个正形,时时刻刻散发着荷尔蒙的姿态大不相同,而这执迷于执着,绝不是作伪。虞黛楚不由愣
    了一下。
    “虞道友,我一向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寻常人,不瞒你说,我看不上眼,更舍不得拿我的仙露去配。”单琅川说到此处,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虞黛楚,眼里晶亮亮的,闪烁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似乎十分沉醉,又透着万千期待,神情无比认真,“这是我呕心沥血之作,我不愿意随便让人来试。”
    说到这一步,他的意思似乎已经十分明显,就等着虞黛楚答应后,将仙露放在她面前一试了。
    但在直播前一向十分言简意赅、节奏快得恨不得一分钟推销十件商品的单琅川,却一反常态地迂回了,转而去望那琉璃瓶,“我给它起名,叫做大梦难觉。”
    虞黛楚静静地望着他。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差不多,有着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追求、相似的欲望,然而有时,她又会惊觉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十分陌生。
    一个能随时感受到他人的情感的人,是很难不对人这个群体产生一种归类般的情感的。面对同样的情形,传递来的情感大同小异,不同的场景,竟也能差相仿佛,也许人类的欢喜,本就是相通的。
    但偶尔她又会感受到自己的自大与傲慢,因为即使她能感知到别人的情感,却依然想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就比如说裴玠,比如说谢衍,比如说她自己,又比如单琅川。
    从前,两人偶尔接触时,她很少会从他身上感受到多少情绪。如果说裴玠的没有情绪是因为他本性里并不对常事怀有情感,他像一座机器。
    那么,单琅川的没有情绪,更多的像是一种漠然。
    直到此刻,单琅川望着手中的琉璃瓶,竟一瞬间爆发出一股近乎铺天盖地的、极其浓郁的痴迷与渴望、认同与追求,其浓烈程度,也许比沈琤望着她时的战意更盛,也更炽烈、更灼热。
    这情感太过浓烈,以至于……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她既迷惑,又带着点探索般的好奇,以鼓励般的目光望向单琅川。
    但她没有说话。
    “所以,虞道友,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单琅川仿佛终于积攒够了勇气,抬起头,凝视着她,“能不能帮我试一试它,然后告诉我你的感觉?”
    ***
    太玄宗。
    许正言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整个宗门,所有元婴修士,都知道他许正言带着徒孙去妖山秘境,结果把徒孙给搞丢了!
    就连那个韩老匹夫都知道,还说如果当初是他带着几个弟子去妖山秘境,一定能把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带回宗门。
    许正言:气!就是很气!
    “快点快点,前辈快答应他啊!”遥遥传来大呼小叫。
    许正言微微蹙眉。
    这肯定又是杂役弟子聚在一起,也不修炼,整天不干正事,不知道在干嘛。
    他一向不大看得惯这些不知道时间珍贵、修途难行的小修士浪费时间,决定过去看看他们就究竟在干嘛,稍稍训诫一番,打发去修行。
    “哎呀,别再犹豫了,单真人这么诚恳、这么认真,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难道还能直播害人不成?虞前辈快点答应他吧!他多恳切啊!”
    许正言有点好奇了——他很少关注下面小弟子的日常生活,每日里光是修练、教导亲传弟子,已经够他忙的了,他印象里,上次亲身融入杂役弟子之中,得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莫非是他落伍了?
    作为自诩“绝对亲民”的元婴修士,许正言立马凑了过去,隐约听见那群弟子越来越激烈的讨论,看见人影摇晃中,一丝丝缝隙里闪动的灵光。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许正言实在好奇,终于不摆元婴真君的谱,直接凑了上去,将最外围两个杂役弟子的脑袋往两边稍稍一掰,露出人影中的一面水幕。
    水幕晃动间,从一个看上去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正经、不够良家、不守男德的男修脸上划过,定格在一张秀美沉静的脸上——
    许正言蹙眉:嗯……
    许正言点头:嗯。
    许正言愣住:嗯???
    他瞪大了眼睛:这水幕里的女修,不正是传闻中被他弄丢的徒孙,他家黛黛吗?
    ——她究竟跑哪去了?
    旋即,许正言紧紧抿唇,眉头一瞬间蹙起。
    事情是这样的。
    许正言回宗门前:愁眉不展、神情阴郁,眉头紧锁,旁人一看就知道许真君心情很不好,能不靠近就不靠近。
    许正言回宗门后:
    看到魂灯-愣住-再看魂灯-再次愣住-反复愣住-一脸茫然。
    他还在担心虞黛楚在虚空中难以维系,最终不幸陨落,没想到魂灯熠熠生辉,简直把旁边的一屋子照得黯淡无光,显然是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简直活蹦乱跳了!
    当时,唯一让人担忧的便是,魂灯的颜色稍显虚渺,一看便知虞黛楚现在绝不在擎崖界内,虚空交叠,才会让魂灯显出这样的颜色来。
    当时,林漱怀一听爱徒失踪的消息就炸了,一条咸鱼当场蹦起,变成了一条弹跳鱼,当场就要冲出虚空去找人,许正言一方面惊讶于自家咸鱼徒弟平日里看着撒手不怎么管弟子,虞黛楚一丢,竟然显出这样的责任感,另一方面,又欣慰于他终究还是稍稍奋起了些,知道承担责任了。
    许正言和林漱怀直奔魂灯殿,心急如焚,心情沉重、心如死灰。
    一进魂灯殿,一抬头,光华照殿,亮瞎人眼,一齐愣住:
    打扰了!
    “看来黛黛现在还是很安全的。”许正言左右打量着魂灯,“只是不知道究竟有怎样一番奇遇。”
    话至此处,已渐渐平静下来,似乎虞黛楚还活着就行,至于流落到哪个世界、什么时候回擎崖界,都已是细枝末节。
    而事实上,许正言还真是这么想的——修士四海为家,无论在哪里,最终都是为了修行,那么究竟擎崖界,还是在别的世界,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以虞黛楚的天资,早晚都是要飞升、离开擎崖界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两三百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最重要的是,就算这对于他们、对于太玄宗来说,是个极大的遗憾,他们又能如何呢?虚空中世界浩如星海,虞黛楚不知究竟在哪个世界,难道还能一个个去找吗?
    那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许正言说这话的时候,已料定咸鱼徒弟的反应了:数百年耳提面命斗智斗勇,他太了解徒弟了。
    林漱怀并不冷酷,也不无情,更不狠心,这大争之世、残忍世界里,他既咸鱼又心软,显得格格不入。林漱怀会因为普通修士的求而不得叹息,也会珍视凡人的一点期盼。
    但他终究不是一个普渡众
    生的佛陀。
    他只做力所能及的、面前的事,然后把自己默默地框在一个舒适的圈子里,过着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也许几十年相处,令林漱怀对虞黛楚这个唯一的徒弟产生了很深的情谊,令他十分珍视这份师徒关系,虞黛楚的下落不明,会引得他无比伤心。
    但这一切终究会是要过去的。他伤心、难过、无力,但也就只有这样了。
    许正言想:在这方面,一向不靠谱、过于咸鱼而显得与修仙界格格不入的林漱怀,倒是难得的、少有的,真正像个修士了。
    但林漱怀凝视了总是盯着自己修练、逼迫他斗智斗勇偷懒躺平的师尊很久,他的嘴唇始终紧紧地抿着,最终缓缓摇了摇头,在许正言惊愕的目光里,以他从未有过的笃定语气说道,“那我就去大海捞针。”
    仿佛勇气是越说越浓烈的东西,林漱怀一旦开口,便好似再没了犹疑,对上许正言难以置信的目光,也毫无躲闪,“师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这话说的。
    许正言没头没尾地想——简直好像是在幽怨地控诉,让人听着,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对不起他一样。
    这小子究竟搞什么花样?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林漱怀缓缓重复了一遍,用力地抿了抿唇,许正言望着他的时候,忽然觉得他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灼灼的火焰,“我只想混吃混喝混日子、做一辈子废物,没想过做个有用的人的,是你们逼我的。”
    许正言满脑门问号,好家伙,他以为这是师徒间严肃交流,没想到林漱怀给他搞起笑话来了?
    许正言:这话你也说得出口,he——tui!
    但林漱怀显然是认真的。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说笑,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心底蹦出来的,每一个字,他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反复琢磨,每一个字藏了几十年,终于难以掩藏,“是你们硬要把黛黛塞到我名下,让她做我的徒弟的,我根本不想收徒,我不想为另一个人的道途负责——我不配!”
    许正言怔住了。
    “她是那么聪明,天资又那么好,无论拜在你们哪一个门下,都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你们肯定会竭尽全力教导她的。”林漱怀
    闭了闭眼,又睁开,脸上流露出些难言的疲惫,却又在这疲惫中透出一股无法更改、心意已决的坚定,“但你们非得塞给我,我拒绝,你们不同意,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接受我不想接受的生活。”
    “你——”许正言讷讷,“你原来这么不喜欢黛黛……”
    “我没有不喜欢黛黛。”林漱怀纠正他,“我很喜欢她,她善解人意,又聪明懂事,一点就通,谁会不喜欢她呢?但喜欢她,并不意味着我想做她道途上的引路人,让她做我的小师妹,这不是很好吗?”
    他本来就是一艘没有方向、四处漂流的船,让他指引另一艘船的航线,这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我尽力了。”林漱怀缓缓说道,“你们想要我做的,凝婴,我做到了;像一个合格的师尊一样教导她,我做到了;尽我所能对她好,我做到了。我为了这个徒弟,甚至改变了一部分的自我,硬生生打碎我自己去照顾她、对她好,我真的尽力了。”
    “我竭尽所能了,而你们又怎么会以为,为了她而改变的我,会不在乎她呢?”林漱怀摇了摇头,似乎在苦笑,“我从来没有、也无需承担责任,但现在有了,就仿佛多了枷锁,让我每天都觉得沉甸甸的,但也仿佛利刃,我从来没有这么笃定过什么事情。”
    他说到这里,抬眸望向许正言,目光是后者从未见过的锐利,“你们要求我在乎她、把她当作我的责任,我做到了,无愧于宗门恩情与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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