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无言以对,只觉得这沧流界实在是不容易。
    其实她是明白的,苏鹤川将云山灵府布置成一个陷阱、散布传言吸引人来,并不当真是为了坑别的修士那点东西,而是为了掩盖云山灵府的痕迹。
    这么大一个古迹在这,苏鹤川能发现,将掩藏它的阵法破去了,那旁人早晚也会发现。他没有办法将整个云山灵府隐藏起来,自然只能让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只要云山灵府和其他坑人的古迹一样,那它的存在就不会显眼了。
    虞黛楚理解归理解,由于对魔修完全没有归属感、对沧流界的风气也并不认同,对苏鹤川的行为也不是很在乎,但这事终究说明了苏鹤川在沧流界这么多年、深受沧流界影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她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她并没有将苏鹤川视为最亲近的人,甚至不算是交付信任的人,只是有共同利益的故人,所以并不失望,也不惆怅,只是微微感慨。
    既然不打算做个正义凛然的斥责者,自然应该说两句话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虞黛楚微微一笑,刚说了两句,岔开话题,问起旁的来,苏鹤川却忽地神色一动。
    “怎么?”虞黛楚挑眉。
    “有人来了。”苏鹤川缓缓说道。
    这倒是有些稀奇,据苏鹤川说,平日里来这云山灵府的修士,说多也不算多,平均半年有那么一次,可今天竟前后来了两拨——算上虞黛楚,就是第三拨了。
    ——还有更坏的消息。
    “这是血海的修士。”苏鹤川神色微沉,“那人唤作褚晗日,平素在血海,常与我争锋,底蕴深厚,虽比我稍有不及,终究在伯仲之间。”
    平日里,苏鹤川隐于幕后操纵杀阵,便能将许多前来寻找机缘的修士击杀,而遇到强敌,他也可以自己出面,亲自动手击杀。然而,今天来的这个人,即便是苏鹤川自己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击杀。
    若是不出手,则云山灵府便会被褚晗日看个分明,即使对方没有看懂他的布局,一通搜刮之下,也会将此处毁去。但即使是他出手,虽然能护住云山灵府,却也会就此暴露踪迹,让云山灵府暴露在淮山真君的视线下。
    底牌都直接掀给对手看了,那还比什么比,直接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怎么会这么巧?”虞黛楚微微蹙眉。
    按照苏鹤川所说的,倘若褚晗日真的在血海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实力,根本不可能对云山灵府这种没什么来头的杂牌小古迹感兴趣——苏鹤川放出来的传言,最多也就吸引一些在五大宗门下夹缝生存的杂牌小散修。
    “恐怕是因为我。”苏鹤川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意图和计划暴露了,然而不过片刻,他便从这猝不及防的惊慌中挣脱出来,无比冷静,“我总是来这里,虽然踪迹隐藏得很好,终究还是能被有心人发觉方位,褚晗日一向视我为拦路石,难免要留意我的动向。”
    “他得知了我的动向,便来附近试图寻我,想必还带了很多帮手助阵——倘若能在此将我击杀,回了宗
    门他就是第一真传,谁也不会对他说些什么。”苏鹤川淡淡道,“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当然是天天都想着要做了。”
    虞黛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苏鹤川说的这句话,无意之间便显出一个破绽来:倘若他真的是淮山真君化神飞升的希望,淮山真君又怎么可能允许旁人杀了自己的希望?
    褚晗日好歹也是血海的绝对精英,要说背后没有哪位元婴真君做靠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靠山难道不会提醒他,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即使是有靠山,做了也会送命的吗?
    除非——
    苏鹤川对这件事上,说谎确实不至于,但要说就是真相,那却是实在太高看故人情分了。他绝对还隐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虞黛楚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作不知,朝苏鹤川微微蹙眉,“既然二哥不能出面,这可如何是好?”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这是苏鹤川的事,她就看个热闹呗。
    “这就得拜托小妹救我了。”苏鹤川忽地朝虞黛楚俯身一揖,行动间,从容不迫,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倘若小妹能以天宫弟子身份出面,此难便立时可解。”
    虞黛楚信了他的鬼:她既然已经知道因果在沧流界的广泛应用,即使手握疑似因果镜的覆水镜,又怎么会屡次不怕死地撩胡须?
    “无需你亲口承认什么。”苏鹤川补充道,“只需配合我便是。”
    苏鹤川自然知道这提议十分强人所难到不要脸,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一开始不说得高一点,又哪里来的还价余地?
    “黛黛你似乎有些特殊,在这沧流界,却也能灵力运转自如,不过,若我没看错的话,你在这灵气与煞气的转换之间,还是有所迟滞的吧?”苏鹤川一开口,是虞黛楚无法拒绝的条件,“只要你愿意出面配合,我便将血海镇宗功法的运气法门篇教给你。”
    虞黛楚本来是想拒绝的。
    但苏鹤川给的真的太多了。
    云山灵府外,褚晗日方带着几位助阵的同道有说有笑,来这小破古迹只当是郊游散心,顺便还要展望一下成为血海第一真传的未来,便听得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怎么是褚晗日师弟大驾光临?虞道友,看来今日你这灵府当真是有贵客登门啊。”
    褚晗日一怔,抬起头来,便看见他正心心念念、专门为之远道而来的人,正与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修并排而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褚晗日:愣住。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就算踏遍此地,他也要找出苏鹤川?
    褚晗日:这和我想的找,不,一,样!
    第52章 、李鬼遇上李逵
    “苏鹤川?”褚晗日望着对面的人,只觉一阵恍惚。
    他固然是早就做好了要在此地找个天翻地覆、势必把苏鹤川找出来干掉、自己上位,成为实至名归的血海第一真传的准备,但在他预想中,他得是先找个天翻地覆啊?
    直接进入动手环节……
    褚晗日:这我不可。
    “我还说呢,虞道友开府,没两个身份显赫的压压阵,难免显得气短,实在不符合道友的气势,没想到,褚晗日师弟竟然大驾光临,可见是道友这府邸注定要气派一番了。”苏鹤川扬起笑意,神情也不复之前的寡淡或是沉默,重又变得长袖善舞了起来。
    虞黛楚算是明白了他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魔门修士都有两副面孔,一副用来杀人,一副用来骗人。
    虞黛楚一时摸不清楚苏鹤川对准她的时候究竟用的是那一张面孔,他对着她既不是笑意盈盈,也不是神情寡淡到一点表情都欠奉,他只是很沉默,似乎想对她露出这两张面孔中的任意一张,却又好似拙劣的演员,无论是哪一张面孔,在她面前都演不像。
    这是否是说明了,苏鹤川在对待她时,对于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其实也很难以决定?
    虽然虞黛楚对于整个沧流界的局势、风气一知半解,只能通过魔狐、化血门女修所说的一棱半角来揣度,苏鹤川的话,也绝对不尽不实,故而,她此刻什么判断也不敢下。
    然而,她有一点很确定的是,苏鹤川在血海,乃至于在整个魔门的地位,绝对很高,至少不会比她在太玄宗的地位要低——虞黛楚确乎是太玄宗万年不世出的天才,但她在宗门的地位和重要性,永远是实力和天资说话,从来没有拿到过任何附加。
    而苏鹤川在血海的地位,却有点类似于谢衍在太玄宗的意味了。当然,由于沧流界和擎崖界的风气不同、血海和太玄宗的规矩不同,这两人之间也是有很大差别的。
    至于究竟是谁的地位更高,实在是说不好。若说苏鹤川的地位更高,可他毕竟只是血海那位淮山真君专门培养、拿来填补自身修为的工具人,而以沧流界的风气,金丹真人也只是受缚于
    因果镜的奴隶,一生存在都是为了被薅羊毛;可若说谢衍的地位更高,但以魔门的风气,大鱼吃小鱼、金字塔严酷分明,苏鹤川对待修为低的修士时,地位之高,又是宗门兢兢业业老黄牛的谢衍所远不能及的。
    然而无论如何,既然苏鹤川的修为是如此之高,在沧流界必然拥有姓名,叶白薇的那本古早虐文里固然是没有提到魔界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一个沧流界魔门修士出场,但“虞黛楚”既然与魔门相合作、甚至于是投靠了魔门,便必然应该和他有接触——至少总归是打过交道的。
    那条时间线上,“虞黛楚”没有在三四岁就同林漱怀相识,没有三四岁便离开冯家庄的经历,也没有三四十年苦修闭关、八/九岁后与苏鹤川再不复相见的事,那么,她与苏鹤川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只会比现在更好得多。
    在那条时间线上,苏鹤川究竟有没有出门去寻仙缘,又有没有一寻仙缘便寻到沧流界,有没有成为血海真传弟子、淮山老祖的工具人徒弟?
    倘若苏鹤川在那条时间线上,并没有被勾起修仙的念头,也没有出门闯荡,那只怕是会死在“虞黛楚”在长乐门的敌人手中,成为对方血洗冯家庄事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炮灰。
    虞黛楚漫不经心地瞥了苏鹤川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苏鹤川在那条时间线上也出门寻仙缘、进入了沧流界成为血海真传弟子、试图摆脱血海和淮山真君的控制,最终和“虞黛楚”联系上,两人兄妹联手了呢?
    她近乎于一无所知,反而更敢大胆猜想,等到涉及到她自己的剧情,反而连猜也不敢多猜了——原剧情中,她究竟是为什么会投奔魔门?
    即使在那条线上,她对太玄宗、对整个擎崖界的归属感和感情并不算深,也不至于转投魔门,毕竟,沧流界的行事做派,显然不是她会欣赏的类型。
    “你怎么会在这里?”褚晗日终于从“他怎么在这里,他在这里干什么,是我的计划暴露了吗”中脱离出来,微微蹙眉,面上却挂了笑容,“还有,这位道友又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确乎是很和气,仿佛和苏鹤川当真你好我好,两人分明是你死我活的架势,见了面
    ,却搞得好似兄弟情深的模样,“我好似从来没见过,苏师弟好似总能认识些俊杰。”
    褚晗日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虞黛楚。
    苏鹤川一口一句道友,似乎与她很亲密的样子,褚晗日却绝不相信这是苏鹤川改了性子、忽然能与谁交心信任了。其实论起整个无垠血海对苏鹤川最了解的人,非褚晗日莫属——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个一脸病容、好似早晚要挂掉的家伙究竟有多难缠。
    倘若说苏鹤川会和谁成为朋友,那对方一定是个死人。
    “我吗?”虞黛楚被苏鹤川拉过来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褚晗日转过头来看她,即使是他目光如炬,她也只作不觉,微微一笑,“我姓虞,是此地的主人。”
    “主人?”褚晗日挑眉,即使方才苏鹤川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指明了这一点,真正由这女修说出来,便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据我所知,这云山灵府可并没有什么主人。”
    “本来是没有的。”虞黛楚说话很客气,态度也很和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点点要客气的意思,“但我觉得此处不错,与我有缘,所以就有了。”
    与我有缘。
    虞黛楚这个理由实在是有点无耻,即使是放在沧流界,也有点别样的厚脸皮——
    这么冠冕堂皇、玄玄乎乎的说法,他们沧流界魔修不这样的!
    “有没有缘份的,道友说了恐怕是不算的,宝物绝妙,自然是强者居之。”褚晗日摇摇头,拒绝接受虞黛楚这番说辞,“我对此地也有些感兴趣,只怕今日得请道友割爱了。”
    看到苏鹤川的那一刻,褚晗日便知道,他这番小心打探、多方算计,在苏鹤川不知道的情况下,画出后者的活动范围和踪迹、试图暗算击杀后者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苏鹤川不是傻子,他突然出现在这离血海万里之外的地方,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在魔门,不警惕、不惜命的人是活不久的,苏鹤川能安然无恙地活到金丹,只会比旁人更警惕,只要看到这样反常的事情发生,便一定会提高警惕、小心再小心,两人实力没有碾压式的显著差异,想要将其强行击杀只是个美丽的梦。
    以沧流界的风气,不出手则已,一出
    手便务必要人性命,眼下已没什么击杀苏鹤川的可能,强行动手只能是赔本买卖,褚晗日想杀苏鹤川只是利益之争,不是什么上头的报仇游戏,当然知道什么叫权衡利弊,当即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和死对头言笑晏晏。
    不过,对着苏鹤川口蜜腹剑、保持塑料同门情,试探他的底又是一回事,对于虞黛楚这种可能成为苏鹤川助力或是羽翼的人,褚晗日便自然要好好试探一番底细,若是有可能,直接剪除这个羽翼更好。
    魔门修士说起狡猾,比道门修士要狡猾许多,仿佛满肚子里都是算计人的套路,然而若说直接,也是比道门修士更直接得多。
    褚晗日这话一开口,简直就是“打你就打你,难道还要挑日子”的翻版。
    虞黛楚再一次刷新对魔门修士的了解和认知,却也不急着回答,只是朝苏鹤川望了一眼——他只是要她出面,做这个明面上的云山灵府之主,可没说过还要她亲自下场和褚晗日开撕。倘若他把事情全都丢给虞黛楚来,自己却作壁上观,虞黛楚也不介意直接朝褚晗日认输——反正云山灵府也不是她的东西。
    苏鹤川当然得开口,“褚师弟这就太过咄咄逼人了,虞道友虽然不是你我同人,但也是来历不凡、背景高贵,不是褚师弟你能轻易拿捏的人。”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褚晗日越发笃定,虞黛楚一定是苏鹤川刚挑选出来的羽翼,否则,以苏鹤川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对旁人如此回护。他笑道,“哦?来历不凡?背景深厚?这沧流界上下,还有什么来历和背景,能比我们无垠圣地更深厚不凡?莫非——”
    褚晗日含笑朝虞黛楚望了一眼,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却好似根本不当回事——在沧流界,这完全就是小场面,“莫非,虞道友是极乐天宫的高徒吗?”
    他口上虽然说着这话,心里想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内心里,觉得虞黛楚绝不是极乐天宫的人,只不过是苏鹤川装大尾巴狼,想吓唬他罢了。而就算虞黛楚是极乐天宫的弟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大圣地弟子有那么多人,等级和地位也有如天堑,他褚晗日没有听说过的,一定不是
    什么有本事的。
    “这还真被褚道友说中了。”苏鹤川同样笑眯眯,睁眼说瞎话,“虞道友正是极乐天宫的真传弟子。”
    ——弟子还不够,还得加个真传,苏鹤川是真不怕牛皮吹破。
    虞黛楚一面想吐槽,一面又难免要去看褚晗日的神情。
    只见他微微一怔,忽地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似乎有些古怪的意味,“这真是再好不过,正巧——”
    从褚晗日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姿若秾桃艳李的美貌女修,朝虞黛楚微微一笑,“不知是师妹是哪座分殿门下的?在下流火殿周芳瑜,他乡逢同门,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错,虞道友,周道友正是你们极乐天宫的高徒,我也未料到苏师弟身边竟结交了你这样一位好友,与周道友相遇,实在是我们之间的缘份。”褚晗日勾起唇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来。
    虞黛楚:愣住。
    ——她怎么会知道极乐天宫究竟有什么分殿不分殿、有哪些传承、哪些手段、哪些趣事啊?现在这个问题她就已经答不上来了,万一这个周芳瑜再多问那么一两个问题,她岂不是当场抓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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