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男子对她一见倾心,爱慕她到了神魂颠倒,愿意为她写诗作词,令长安纸贵,就像萧明稷当年那样,安慰了伤心失意的她,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既然有更好的婚姻等着自己,又不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违抗的圣旨,那么这一个除却自己之外心里还想着江山与其他联姻女子、只能许给自己一个虚渺未来的三殿下,一刀两断也就罢了。
    但是后来他回京抗旨,又多年不婚,坚持留下了那个正妃的位置,叫她害怕心惊,真落到了他的手里,又像是冰火两重,一会儿折辱她到了极点,一会儿又卑微讨好,反复无常。
    她对他也是有过真心的,但是却又害怕他这样的欺辱,她没有办法像是待上皇一样待他,只是又想试探他对自己的真心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真的爱她,那就把她放走不好么?
    “宁越,他说,他是真心爱我,我什么都可以要,”郑玉磬将头侧到了里面,眼中的泪意不减:“可是我忍了这么多年,真正想要的,本来已经全部拥有了,是他又悍然闯入,毁了我原本可以平静下去的生活,如今却又不愿意还给我。”
    她早就累了,也足够将自己麻木了,杀了秦家的废太子已经被挂在长安城头不知多少个日夜,君夺臣妻的上皇如今也躺在紫宸殿里,对国事家事无能为力,除了萧明稷得到了所有的圆满,其余都是输家。
    元柏还好好活着,她也有了足以支撑她日后尊荣而不是被发配寺庙修行的尊贵地位,她不愿意再去计较当年的一切,带着自己和丈夫的唯一骨血在清宁宫这一亩三分地好好过下去也就够了。
    上皇原本瞧她便是一个可以随便取乐的臣妻,所以强夺了也不在乎,然而叫她最难受也是最恶心的是,当初她真心喜欢过的人用与他父亲同样的手段,叫她一遍遍回忆在道观里的屈辱,还要质问她为什么不肯虚与委蛇,明明都是受过一次的了。
    他讨好,他胁迫,他做了那些丧失颜面的事情,不是单纯为了叫她高兴,是为了叫她高兴之后肯满足他的要求,人哪里会那样无私的真心,一旦她真正说出心里话,那么他那略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赧然与卑微就全变了,变得狰狞可憎,与上皇当年别无二致。
    那些欢愉、那些讨好全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君王凭借着自己的权势强行欺辱,还要她感恩戴德,不给她一点见到光明的盼头,还要她识时务地活下去,继续满足他们,就算是翻脸,也是只有她受到伤害。
    萧明稷的卑微,建立在他们的不对等上,他高兴的时候可以这样,不高兴的时候便可以收回,甚至将那份低声下气的屈辱转头加倍奉还到她的头上。
    “娘娘,您都入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有心存幻想的时候?”
    宁越顿了顿,他自然不会去寻她想要的药来,只是出于习惯从袖中拿出可以消肿的药膏为她仔细涂抹,缓缓劝道:“圣人原本就是没有真心的,他在意的永远都是他自己,拿您当作消遣取乐的玩意,您和圣上说真心话,他怎么会应您?”
    皇帝说盼着她能快活,能真心,可是当她天真地相信之后,必然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她,却总是说着爱她。
    “你说的对,倒还不如叫我死了,反而还落得清净。”
    郑玉磬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腰背处游走,可是依旧避不开那份伤心,“我常常想一死了之,但是我若是死了,元柏这么小,肯定也是活不下去。”
    她心中矛盾得厉害,不知道是该叫元柏和自己一起了结,还是该继续强忍着恶心同萧明稷求和,想法子让元柏躲到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自己再饮药而亡。
    “娘娘,您有这样的想法做什么?”宁越瞧着她这般难受,心里恨不得杀了萧明稷,然而两人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他伏在她耳边轻声道:“该死的人是他,您有什么错处?”
    “无论怎么样,您都得活下去,”他柔声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还能坐享江山,奴婢替您洗身,万一药效过了,您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怕是容易有孕些,求求您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
    他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在她耳边安慰,温热有力的手掌在她光洁肌肤的穴位上按揉,并不如以往按身享受的时候舒服,但郑玉磬原本失神的面颊瞧着却恢复了些神智,紧紧抓住丝被,不肯叫宁越的手劲松些。
    宁越是与萧明稷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他却能如此柔顺伪装,从他的手底下活下来,郑玉磬有时候瞧着他,多少也会看出些自己的影子。
    他从来都是那么会悉心安慰自己,其实他说的本来也没有什么错。
    该死的那个人,原本就是萧明稷。
    ……
    元柏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珠姑姑在自己的榻边,稍微有些惊异,阿娘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在冬日早起的女子,但是当他听到那本不应该出现在清宁宫里的动静时,朦胧的双眼逐渐清明,却没有问。
    阿娘以前是最疼爱他的,见他喜欢读书虽然心疼,也会支持,甚至常常看着他胖胖的小手握住笔,宛然一笑,说他有几分肖似他的父亲。
    可是自从这位皇兄从封地来了之后,阿娘便再也没有看着他读书写字过,他也没有再见过阿爷和窦侍中,阿娘的眼里满含惆怅,那份曾经带了忧伤的温柔逐渐变成失去生气的哀怨。
    枕珠姑姑带来了他很喜欢吃的点心,瞧着他漱口,然后像是变魔术一样端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今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不如再多睡一会儿,”枕珠陪着自家娘子经历了许多,如今也有几分沉淀下来的温柔,拍哄甚至有几分央求着他道:“殿下这个年纪,真应该是多睡睡的时候,等您睡醒了,奴婢带您去见太后娘娘好不好?”
    元柏想了想,他其实这个时候哪有不困的道理,然而听见那阵响动以后,小小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要睡也难了。
    但他还是很听话地钻进了温暖的锦被,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进入梦乡。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枕珠却绝口不提去带他找阿娘这件事了。
    “姑姑,我阿娘呢?”元柏从榻上起身,身侧有内侍替他套上小小的鞋履,“难道阿娘还没有起身吗?”
    尽管是冬日,可外面的日光正好,已经是近午膳的时候了。
    枕珠的面上似乎刚刚哭过,还没等她编出什么谎言来回秦王,门外站着的一位内侍已经上前一步,和善恭谨地禀告道:“回殿下的话,太后娘娘起身以后已经去见圣人了,因此不在宫中,恐怕殿下今日是见不得娘娘了。”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身边的内侍等到约莫下朝的时分便奉命过来接郑玉磬到皇帝暂且处理政务的书房。
    如今紫宸殿还没有空闲出来, 今上便暂在丽景殿处理政务,另设一处书房,皇帝下朝之后用了早膳,正好请换了便服的郑太后陪同处理政务。
    萧明稷提笔沉思的时候见身侧人进来低声请示万福, 知道这个时辰臣子们应该正在用朝食, 想来就是郑玉磬过来的事情, 便也不忙着起身, 等万福出去接她。
    万福心知昨夜圣人将太后折腾得狠了,出来瞧时果然如此, 太后坐辇的时候还好,不过是神情恹恹,然而当被宁越搀扶下来的时候, 她每走一步路却都有些不适,眉头轻蹙。
    虽然娉婷袅娜,然而也十分叫人心疼。
    郑玉磬换了一身素净雅致的宫装,连妆发也素雅了许多,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反而像是才进宫的小嫔妃。
    只是她面上神情淡泊,实在是没有那等少女鲜活的朝气。
    而额头上的那一处伤痕虽被发髻巧妙掩盖, 可是他们这些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他心里暗叹了一声,亲自搀扶了郑玉磬过来,低声道:“娘娘夜里服侍圣人辛苦了, 大家的脾气原本就是有些不好, 一时不悦, 反倒是叫娘娘受了委屈,您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多少说几句好话,哄得圣人笑一笑, 天底下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娘娘爱吃蜜渍桃脯牛乳,点心爱吃杏仁酥,圣人怕您早膳没有用好,都给您备着呢,”万福小心翼翼扶着郑玉磬,比对待任何一位娘娘都谨慎,“您不知道,之前冲撞了您的万喜已经被割了舌头,打了三十杖逐出宫,受刑不过而死,圣人心里一直都是最在意您的。”
    郑玉磬听他说了这么多,也便是那一句“大家的脾气不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但是她也知道万福是有心说和,皇帝喜怒无常,对待自己手底下的人却还算得上是不错。
    万福也有些叹息,圣上在大面上讲情理,可实际上是一个护短的人,为了郑太后,主子能将伺候了自己许久的奴婢惩罚至斯,已经是他没见过的了,因此虽然大家都知道圣人并不是什么好性子,可对待外面人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冷眼看人。
    但是圣人虽然将郑太后折磨了一番,可是心底也未必能有多么畅快,今日上朝的时候臣子们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圣上是为了什么,神色竟然这样不佳。
    “内侍监说的是,”郑玉磬每走一步都要感受到他带来的痛苦,然而却要不停地听他身边的人在说皇帝的好话,她微微颔首,“我省得了。”
    她走进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换上了清甜的果子香,很像是她当年为萧明稷调配的那样,萧明稷已经换下了朝服,端坐在御案之后,沉思的模样一如上皇。
    郑玉磬失神片刻,才见萧明稷抬头看向她。
    “过来磨墨,”萧明稷见她面上苍白,眼中也未见半分情谊,便也不耐烦同她多说,重新看向奏折,“朕劝太后最好还是少摆些架子,省得自己吃亏。”
    他常常恨郑玉磬这样的倔脾气,为什么对他便不肯低头,然而他又眷恋当年的音音,她在外人面前是那么恬静娴雅,矜持内向,然而私底下却又十分放得开,会体贴郎君,温柔小意,全心全意地顺着他,叫人不能自持,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将人娶回来。
    她喜欢金银珠宝,亮闪闪的首饰衣裳,这都是正常的,他并不会吝啬这一点金银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她除了有些时候太善良,替那些不该得到原谅的人求情,有时候醋意又太浓,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太过心狠,才会喜欢音音这样善良单纯的女子,想着在自己身边留一寸干干净净的世外桃源,但是她对别人善良,对自己剩下的便只有厌恶和逃离。
    郑玉磬想着今晨的事情,低声应了一句,并无什么抵抗,过来替他研磨。
    她昨夜本来已经是不想活了,连带着元柏一同去死的心都有,索性破罐子破摔,但是现在却又有些动摇,想看着他去死。
    人总是这样悲哀,生得出去死的勇气,但是等到想要活下来的时候却又不敢反抗。
    美人玉腕半露,素手拨弄朱砂,那浓黑散香的墨条被如玉一般的手握住,缓缓研磨砚中清水。
    那沉稳而缓慢的沙沙声叫人心静,红袖添香无疑是赏心悦目,叫人难免回想当年的旧时光。
    他们当年似乎在男女亲热上并不是多么娴熟,最大胆的接近也只限于唇齿,平日里便是长久地注视对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除却骑马和观赏火树银花,两个人多数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或是看她在那里调香做女红,把玩首饰,或是她看着他皱眉在那里批阅公文,给她亲手做些花费心思的小手工。
    如果没有郑玉磬,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位美丽温柔的姑娘,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好久,将他视作自己终身的依靠。
    他们相聚的时光短暂却也甜蜜,若是他批阅公文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四目相对,她常常被抓了个现行,面红耳赤地侧过头去,他尽管心知肚明,却也还会在张开胸怀揽住她前问上一问,“音音,你在看什么?”
    若是从前,那个艳若桃李的音音会嫣然一笑,顺势坐到他的怀中,嗔他一句“自然是三郎生得好看我才会看,何况你不来看我,又怎会知道我在看你?”
    但是现在,他批阅完关于窦侍中辞官归乡的乞骸骨书,正想抬头去看,却见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下颚滑落入一池墨痕,溅起轻微的响动。
    “太后,你在哭什么?”
    郑玉磬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她站立了许久,身上的难受还没有消除,又被迫研磨,心情难道还会好?
    “敢问皇帝,若是有人强迫了你一夜,还要站在这里给自己的继子研墨,你便不觉得难受?”
    她将厚厚的广袖向上微提,露出里面那似玉凝脂一般的肌肤,只可惜大片的红色与淡青增添了残缺的美丽,破坏了原本的完整,“我难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哭?”
    萧明稷听到她的话,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却无声莞尔,叫她坐到自己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忽然咬住了她的耳垂反复碾压,淡声道:“你活该。”
    她但凡真心柔顺,就不会有这样的伤痛,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朕昨夜将你弄得太疼了?”
    郑玉磬“嗯”了一声,却并无什么好脸色,“早知如此,夜里也不该给你煮饭,叫你有那份力气。”
    她生气起来却像是带了一分娇嗔,另类的埋怨叫萧明稷缓和了些神色,但还是爱不释手地把玩她被墨条微微磨红了的玉手,“早该如此,从前便是待你太好了,才学不会柔顺,如今这样安安静静的,倒是很好。”
    他看向郑玉磬今日的妆扮,确实有几分当年的意味,只是她的心境与对他的爱恋已经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音音,还记得这个是什么吗?”
    他随手一托,将郑玉磬放到了桌案上,让那淡漠厌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慌,叫他心情好了些许,然而他所作的却并非如郑玉磬所想,只是从旁边的书架中拿出了一对银质的铃铛,银链细细,系牢在她细巧的足踝处。
    她的手下意识地在桌案上抓紧,裙摆遮住了她的视线,然而当郑玉磬听见那悦耳清脆的响铃,便想起来了。
    “这有什么不记得的,是皇帝当年给我的东西罢了,”郑玉磬想一想也知道,自己当年把萧明稷送的东西都归还了,但是依照萧明稷的心性,或许都还留着:“我也没有七老八十,当然记得。”
    这副铃铛并不是今年内造处供奉的新品,而是当年他为她做的东西。
    “皇帝赠我铃铛,是要每次它响的时候,都要我想起你才好。”郑玉磬这个时候也没有激怒他的想法,只是如实道:“只是这东西很少有贵女会戴,我只有见你的时候才会将这些东西系在腰间压裙角。”
    银铃铛紧紧依附着少女的裙裳,一步一响,步步生莲,亦是时刻提醒她,一步一想她的情郎。
    “原来音音都还记得,朕以为你都忘了,”萧明稷满意地拍了拍郑玉磬的侧颊,轻声一笑,“从前我哄着你戴它,你时常解下,如今不如就日夜佩戴,也好时刻提醒太后,这宫中到底谁才是你的夫主。”
    “不是上皇,而是朕。”
    他如刀锋一般犀利的目光直视着郑玉磬,语气中似乎有些乏累,“音音乖一些,朕就只给你戴铃铛,若是不乖,朕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那略带薄茧的手指在她丝绸一般的面容上来回爱怜抚摸,萧明稷看向如今了无生趣的她,若是她再说出一句反抗的话,他就要将人捆起来,说不出要做出些什么事情了。
    郑玉磬被他如此直视,却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心里有些许的厌恶,但还是很好地忍住了,轻声问道:“我身上还疼得厉害,皇帝叫人悄悄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吗?”
    “自然不是,朕还有些正事想要和太后说一说。”
    萧明稷含笑将郑玉磬从书房的桌案上抱下来,她的份量当真很轻,比从前又轻了不少,她被萧明稷揽在怀里,不挣扎反抗,却也没什么别的话同他讲。
    他称心如意,面上的笑意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真心,“窦侍中要告老还乡,朕记起来他是秦王的老师,所以问一问太后,可要送他?”
    窦侍中是上皇指给未来太子的太傅,但是奈何中间三皇子杀出来,而郑贵妃所生的孩子又血统存疑,他虽然是被迫站错了队,也可惜秦王这般天资聪颖,但出于明哲保身,还是上书乞骸骨了。
    萧明稷的意味很是明显:“国朝官员七十致仕还乡,窦侍中的岁数似乎还不大够……”
    郑玉磬知道,元柏已经很久没有真真正正上课读书了,对于其他的母亲而言,这或许是火冒三丈的事情,然而对于郑玉磬而言,她虽然遗憾,更多的却是觉得庆幸,庆幸萧明稷想不起来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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