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知选择低调听大佬们的讲座,这让王钊很满意,他其实也不愿意时知太过引人注意,毕竟崔氏大祖房身后的知微书院在江南有那么一丝丝尴尬,尤其这次它的老对家英才书院也会来,只希望大家都消停些吧。
    宁江书院这次文会准备很充分,各个大佬讲座时间都安排得有间隔,书院有准备庆典的院子,这次场地就选在空旷的翠微居。
    时知一行人来的比较早,进了书院就跟着王钊安排的人走小道进了翠微居,俩人的座位有一层竹帘隔着,旁人看到这个情形就知道这是女客不会冒昧上前。
    开讲第一位是宁江书院的山长,毕竟人家是主人,这次开篇是《大学》的内容,时知虽然对四书五经学的不深,但不妨碍她听一听。
    只是这讲座和她想的有些出入,时知没上过古代学堂,她没想到这会儿的老师都这么“开明”了吗?
    这哪里是“讲座”明明就是“研讨会”,底下听学的学子各种提问还不算,有好多都能提出相反的观点,看着山长不紧不慢的回答各种问题,被反驳了也不气恼而是抛出更多观点和理论跟人辩驳,时知都想给这种学术氛围鼓掌了!
    这是哪位神仙大佬想出这种文会的点子啊?她幻想中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办场文会大概也就如此了!这不就是“文化交流会”嘛!
    听了第一场后时知很是兴奋,她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氛围了,虽然和她专业不同但还是很过瘾,要是宁江书院的学术氛围是这样那她绑也会把崔氏子弟绑过来上学的。
    七娘显然是不明白时知在兴奋什么,但她同样很高兴,今日听学的确受益良多,王氏家学虽然也不差但到底讲东西没有书院这么深。
    第一日三场“授讲”都是讨论四书五经的“文理”,后面两场是别的书院大儒开堂,时知这才发现来听学的学子有大半是庶族出身,从他们的问题就能感觉出来,世家子弟应该都是宁江书院的学生,外来的世家子弟似乎很少。
    第二日是英才书院的主场,三场“授讲”主讲人都是他们的大儒,宁江书院真的是给足了对方面子,五日文会英才就独占一日。
    时知听了一日感觉英才书院的风格比宁江书院的大儒讲课更“务实”,换句话说它是偏“应试风”,这也难怪寒门学子科举本来就艰难,英才书院能代表寒门庶族跟知微书院打擂台,不多弄些“干货”不行啊。
    到了第三日画风却不一样了,时知这才发现前两天的气氛真的是很“温和不刺激”了,今天第一场一上来就是三位大儒同时到场,然后就扔出一句“选材之先为何”。
    时知:这是要打辩论赛?
    看了一眼学子们的氛围,想来他们是有准备的,时知又看了一眼七娘,这也没提前说一声啊。
    七娘表示:这大概是临时变阵,她也不知道啊!
    这问题一抛不用猜也知道底下学子马上会自动分出正反方了,没办法是世家子弟和寒门学子从出生起立场就划分好了。
    果然,这场“辩论赛”没多久就听出立场来了,大多世家学子支持选德为先,庶族学子几乎都支持选才为先。
    能做辩题的问题本身就没有标准答案,不同角度讨论而已,可问题今天这个辩题和选官扯在一起了,那就不是单纯的“德才”问题,而是选官问题,这必须得列出个具体一二三的标准。
    “德才兼备,德为何在才之前,古之先贤早已给出答案,有才无德是为下品,比之庸才更能危害社稷生民。”
    “德为先自是先贤至理然,然君子小人以何为判?出仕为官难不成还能量仁心有无二丈?故考评才智为主,测探德性为辅方为选材取官正途。”
    “选才为官固然可取,然弊端祸患却也埋下,以智取私利比无才之人所图更深,吾以为当德才兼备才是选官正途。”
    听着学子们激情讨论,时知也开始发散起思维,这个问题其实是儒家文化讨论的常见问题。
    人品和才华哪个是选官最应该看的标准,这问题讨论了上千年也没个标准答案,但儒家正统思想是认为不管什么事都是“道德为先”的。
    所以今天这话题不新但很尖锐,举荐做官的行迹在大良并没有完全消失,科举成为主流但举荐为官的也不少。
    科举制考得是“才”,举荐用得是“德才兼备”但大多明目上还是用“德”做幌子,这是世家努力留存下来的东西,毕竟并不是家里所有子弟都爱读书都会读书。
    “呵,诸位也莫要争了,如今你我寒门德才取一都成难事,哪里来的德才为官?依我看出身才是正途!”
    这话一出整个会场静默了瞬间,好吧,刚才的争论看样子只是开胃菜,这会儿才是正菜呢!
    时·吃瓜群众·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隔着竹帘开始找刚才发言的人,这位“勇士”可真敢说啊,这会儿科举制也好举荐制也罢其实还是世家占大头儿呢。
    众世家子弟原本还挺克制发言的,这会儿却一个个却坐不住了,这家伙谁啊?这话说的谁能忍,出身好又不是我们的错,要你在这里阴阳怪气说我们无才无德?
    “出身也的确是个问题,闻先贤之言久了品行自然端正,毕竟穷人乍富更显贪婪,且无家族长辈约束为祸起来怕是不小,从引出冀州之乱的贼子游明方可看出,这出身低微者刚学两天圣贤道理就敢大放厥词、妖言惑众行大逆不道之事了。”开口的学子穿着宁江书院统一的服饰,不出意外应该是个世家子弟。
    时知的位置离得有些远,隔着竹帘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但听着声音温和可一点儿不像能说出这么毒舌的话的。
    这话一出真就是“炸场子”了,时知感觉要不是考虑场合问题,那些寒门学子都能撸起袖子和开口的世家子打起来。
    而且宁江书院里可不止世家子弟,寒门学子也是有的,听了这话如何能忍,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寒门学子攻击那世家子,其他世家子自然也要帮忙回击,时知第一次感觉文化人吵架真的也挺“有失斯文”。
    七娘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她担心今日再发展下去,就要给宁江书院埋下祸事了。
    好在几位大儒显然也不想众人真打起来,如今火气出来了,他就得灭灭火。
    “肃静,尔等都是向学之士,日后朝廷栋梁难保就不出在你们之中,不过是一句辩题就让你等如此赤白脸色、出言不逊,他日如何担得起大任?”
    “先生莫怪。”诸学子听了这话一个个起身行礼请罪。
    “前日开篇主讲为何?尔等怕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回去默十遍静思己身!”
    “是。”
    时知听了这话,心里感叹罚抄写果然是每个时代老师都不曾放弃的法宝,所以说辩论切忌急眼啊。
    这场辩论不会有真正的结果,讨论差不多了,最后总结发言的是大儒,不过在场的能冷静下来听课的估计没几个。
    等到第二场时果然新的辩题又来了,只是这次火药味儿没那么重了。
    听着学子们激情澎湃的辩论,时知有些感慨,今日今日他们能这样高谈阔论其实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皇权不稳,可当皇权登上巅峰时这样的场景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连听了三日,时知有些明白这次文会的套路了,“学术讨论”加“命题辩论”,第四天大概是想给众人松松神经,安排的是君子六艺“交流会”,受邀的各地文人今日都露脸了。
    时知和七娘一起在一处亭台看着远处的活动场,她们并没有想要过去,活动场所大多是外男,两个小女郎独自过去有些突兀。
    “明天是要文试吧?”
    时知马上考虑自己要不要提前回去,万一被抓住一起考试,和古代文科生学霸比文言文研究,这不是公开处刑吗?
    “禀两位女郎,郎君有请。”
    第59章   一更
    君子六艺“交流会”是学子们的主场,众大佬们略微露了露脸就各自聚一起烹茶畅谈了。
    时知和七娘两人过来时,正赶上几位大儒在和王钊畅聊国事,他们身后都跟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时知目测了下这阁子里有十几人,算是个小型聚会了。
    王钊看到二人过来,微笑着对众人介绍:“这是崔氏女郎和小女。”
    时知和七娘旁听了三天客,虽然过程没有吱过声,但众人都是知道竹帘后的女客是王氏和崔氏的女郎。
    时知与七娘恭谨得给几位大儒行礼:“见过诸位先生。”
    宁江书院山长笑道:“听简明说起两位女公子来听学,今日才算正式得见了。”
    简明是王钊的字,他笑着举起一杯茶回道:“还要多谢诸位这几日的担待,钊谢过了。”
    寒暄几句后,时知与七娘落座,时知原本以为叫她们过来也是礼貌问声好,但没想到王钊和大大儒们竟然还在讨论国事,她一时间决定闭嘴当鹌鹑。
    听着他们从讨论西北战事到朝廷党争而后又转到西南的叛乱,时知真心觉得自己今天不该过来的,这会儿大良还没完蛋吧?这么聊天真的好吗?
    然而看着七娘淡定的脸色,时知一时间怀疑是不是她和崔教授一直太过谨慎了,还是江南的风气就是如此?
    “畅论国事”的现象普遍出现,要不说明时代思想开放要不就说明皇权衰落,时知这几年一直在猫耳山宅着,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是“落伍”了。
    或许这短短两三年,朝廷的威望又下降一个层次了,惠嘉长公主去世后甚至有人传出熙兴帝的皇位来路不正,西南彼此叛乱打出的旗号正是这个,时知想了想局势大概也明白这些文人雅士为何敢这么大胆了。
    “不知崔女郎对这有何见解?”
    时知被一句提问唤回了神,刚走神就被抓包就有些尴尬了,时知抬头看过去,问她话的是个清雅俊秀的后生,看衣着打扮再加上他坐的位置就明白这位是英才书院的学子代表了。
    时知刚才在低头走神,但众人讨论的话题她还是听了一耳朵的,话题又回到了前日的那个问题,科举制似乎是绕不开的话题,她算是明白叫她来干嘛的了。
    时知看向王钊,眼里有无数控诉,这不是挖坑给她嘛?
    王钊接收到了时知眼睛里的“怨念”,但他也是没办法,刚才几位大儒开口说想见一见崔氏女郎,毕竟听了人家几天的课不露脸打个招呼的确不好。
    英才书院的学子看时知一直沉默,笑着道:“听闻桐州的知微书院人杰地灵,想必女郎也是很有些见解的。”
    时知有些无语,好想问一句:这位大兄弟,我哪里得罪你了?
    英才和知微天生对家,她作为崔氏灶女今天注定是要被殃及了。
    时知谦逊道:“小女自幼跟着祖父启蒙,只略微读了几本书,不曾有幸去知微书院读书,见解倒是没有,只是诸位的话小女听了后有些疑惑,烦请先生们和郎君解答一二。”
    宁江书院山长宽和的笑道:“女郎请讲。”
    时知脆生问道:“前日那辩题和今日似乎说的是一件事,选官取才,唯德还是才,前日听诸位郎君所言觉得都有些道理,然小女不解的是这才又为何?”
    这话奇怪,科举考试考的当然是四书五经做诗词文章的能力,这就算不读书的人也知道。
    “自然是对圣人之言的学习,做文章的能力,看是否有治国安邦之才。”
    时知点头:“小女自幼跟着祖父读书,祖父常说不求我这孙女有咏絮之才,只要稍微从先贤那里学些做人的道理就够了。”
    王钊笑道:“崔公不愧名士,咱们读书说到底不也是为了明理嘛。”
    时知浅笑:“所以小女不明的是,诸位学四书五经是为了向圣贤学习还是为了做官出仕?”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顿住了,这可怎么回答?读书学做人和做官也不冲突吧?
    刚才问话的学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女郎这话何意?”
    时知正色道:“郎君莫急,小女并非挑衅诸位,而是实在想不通诸位到底争论什么,学先贤之言,做圣达文章说到底不还是在传达做人做事的道理?”
    那不还是在“德”上打转?你们这会儿也没什么八股和策论文章,科举考试内容大多就是文章注释理解和诗词歌赋能力,时知实在想不通靠这个能看出有“治国理政”的才华。
    简单来说会读书不一定会当官儿,你不去基层磨练几年哪里会知道自己有没有三板斧解决各种民生问题?
    英才书院的大儒听到这话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那女郎是认为科举考的还是德?”
    时知点头又摇头:“是才是德小女其实并无答案,但小女觉得为官取才也好取德也罢,选官的出发点应是为民。”
    时知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小女读书浅薄,先贤道理也说不出什么,但只明白一点,科举考试只为选贤任能,才高八斗却不能让百姓多吃一粒米在百姓那里便是庸才,菩萨心肠却不能让百姓多积一寸麻在百姓这里亦是无用。”
    看着众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时知继续道:“我大良地域辽阔,物产丰饶,东南西北山川河流各有特色,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四季风雨各不相同,诸位若是为官可有把握用自己的才华和道德让百姓不忍饥、不受冻?只要能做到管他是才是德选出的官,在百姓那里已是德才兼备的好官。”
    时知的话其实没有正面回答她对科举考试的看法,但这个本来就是无解的,她来自千年之后的时代,那个时代做任何事都要考试,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专业标准。
    然而现在还只是冒出个考试的雏形,这已经是人类历史的大进步,时知不能跟这一群刚学会走的人说,科举考试内容太过片面,除了抑制世家和巩固皇权起到很大作用,用它挑选治国人才有很大缺陷吧。
    这是认知不对等的,时知没办法违心对此时用诗词歌赋能力选官的科举考试去推崇备至,她只能这样转移话题,把做官的标准和百姓需求放到一起。
    老百姓很实在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吃饱穿暖那你就是有能力又有品德的栋梁好官,扯一堆没用的干什么,四书五经教你做人的道理可教不了你怎么给老百姓谋福祉。
    就时知个人看来科举制是个很伟大的想法,但它弊端同样巨大,因为它太过重“文”,让所有优秀的人才全部都去学四书五经了,这严重阻碍了科学文化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
    以前九品中正制用得是品德,现在科举制用得是才华,目前来看九品中正制输了,但问题是科举制就赢了吗?
    这俩后期发展的一个是为世家服务一个是为皇权服务,都脱离了它本身应该起到的作用。
    听了时知一番话,在坐的都有些触动,而尤以王钊最甚,他之前就感觉时知和旁人不同,这会儿他更怀疑崔家是不是真要出个圣贤了?
    “女郎是以为科举考试要改革?”开口的是宁江书院的学子,时知听这声音耳熟,这不会是那天毒舌回怼寒门学子的那位仁兄吧?长的倒是眉清目秀看着温温和和。
    一下子把中心思想点出来,这位看来平日阅读理解满分,但时知却不能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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