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轻轻一笑,杀气腾腾回话,“一群不知死活的,敢来打北穆王府的门,想是活腻了,请齐相放心,有飞羽卫在,万无一失。”
    齐聿指尖一紧,用力掐在掌心,勉强克制道,“宫里出什么事?”
    胡剑雄道,“净军哗变,已被阮统领控制。现如今闹事的不是净军,是中京戍卫。”
    “杜奇天?”
    “是。”胡剑雄道,“杜奇天带中京戍卫夜袭四宫门,同净军在外宫门激战,还另外分了人袭击诸王诸相府——方才去的人回话,晏海侯府已经被他们控制,应是没见着齐相,正四下里找您呢。”
    穆秋芳顿足,“找齐相做什么?”
    胡剑雄连连冷笑,“必是逼迫齐相主持局面,眼下朝中一片乱局,秦观若拿下宫门,还有谁比三阁宰辅更适合代天子号令天下?”
    齐聿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心跳快到离奇的地步,勉强维持声线平稳,“穆遥呢?”
    “穆王已经出城,往京畿东郊去了。”
    齐聿一听“京畿东郊”这四个字,略定一定神,绷着的一口气泄了,身体猛地一晃。穆秋芳急忙扶住,只觉扶着的一只手冷得像冰一样。
    胡剑雄道,“穆王出城前,让老奴回王府护卫,命我转告齐相——”
    齐聿厉声叫道,“说什么?”
    “变在中京,机在京畿,万事俱备。”胡剑雄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双手呈上,“穆王请齐相安居王府,静候佳音。”
    夜色下的白刃泛着冷冷的弧光,持在掌中如同手中握着一泓清泉。
    这把刀齐聿认识,穆遥早早给了他,前回在红叶别院他因为一个唱曲的戏子闹别扭,被她收了回去。齐聿握住刀柄,只觉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完全不受控制,厉声道,“外头既是乱了,我一人躲着成何体统,带我去找穆遥!”
    韩廷扑地磕头,“万万不可。中京戍卫生变,是秦观以太子之令调动,打着另立新主的名号——齐相是百官之首,此时现身,必是要压着您顺了他们,如若不依,必有杀身之祸,怎么能贸然出去?”
    还是胡剑雄深知齐聿,“穆王往京畿东郊做什么,齐相定是知道的,万无一失,齐相宽心。”
    齐聿用尽全身气力克制,好一时才转头往回走。胡剑雄向韩廷道,“你带着人守在这里,我去外头。”
    “是。”
    穆秋芳听得清楚,便定下心,跟着齐聿回内庭。韩廷在外掩上门。齐聿掀开帷幕入内,穆秋芳正要跟进去,被他一手拦住,“嬷嬷自去,让我一个人。”
    穆秋芳只好守在外头,隔一个时辰送饭进去,便见满室漆黑,齐聿一个人孤鬼一样靠在火边,怀里抱着那柄匕首,身体死死地缩作一团,怕冷一样。她看他模样只觉害怕,将餐盘放在地上,上前劝道,“胡统领是西北军大将出身,有他在,外头必定无事。”
    齐聿双目发直,一言不发,若不是呼吸间身体起伏,看着倒跟死了的人没有多少区别。
    穆秋芳唬得不行,“玉哥吃点东西吧。”
    齐聿低下头,脸颊埋入抬起的臂间,不胜厌烦的模样。
    穆秋芳知道他齐聿身子极其不牢,如此忧急交煎,五内俱焚,再不肯吃饭,日后纵使穆遥胜战归来,这人也逃不过大病一场。苦劝道,“阿遥也是久经战阵的,中京这个局面,比北境大战比简直不算什么,你放心。”
    齐聿只不言语。穆秋芳忍不住道,“阿遥回来,见你这个样子,定然是要生气的。”
    齐聿抖一下,忽一时抬头,白似鬼的一张脸上唯独双目通红,无血色的唇抖一下,“说的是,我不能这样。”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案边,取一封空白的纸折子,执笔舔墨,奋笔疾书。
    穆秋芳不识字,好一大张纸上只识得一个“田”字,一个“土”字和一个“公”字。齐聿初时抖得厉害,写出的字也有些扭曲,到后来入了定,便平静下来,纵笔挥毫间没有半点迟疑,很快洋洋洒洒写满一折。齐聿掷在一边,另取一折,仍然笔不停挥。
    倏忽一个时辰过去,齐聿半点没有停笔的意思。穆秋芳按下上前相劝的心思——不论怎样,总比他孤鬼一样缩在那里胡思乱想要好。眼见饭食已经凉得透了,又出去炖参汤。
    天近明时胡剑雄打发飞羽卫进来说话,韩廷听一时,满面是笑,隔窗向齐聿道,“大人,穆王从京畿东郊调一支运粮的漕军入京勤王,激战间中京戍卫的胡什礼将军一刀斩杀杜奇风,围攻宫门的中京戍卫一泄千里,被漕军分块围歼,如今正在清理内外宫呢。”
    内里无一字回应。
    穆秋芳推门入内,齐聿仿佛入了另一个世界,低着头只是写个不住,韩廷在外说的一大段话,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叹一口气,出来向韩廷道,“罢了,阿遥不回来,同他说什么都是白费,有点事做倒还好些,由他去。”
    还没高兴一时三刻,府门方向突然焰火冲天,熊熊地烧起来。韩廷勃然色变,正要打发人去看,飞羽卫入内回话,急匆匆道,“秦观在内宫惨败,如今狗急跳墙将王府围了,叫嚣着纵然他难逃一死,也要叫北穆王府鸡犬不留——来的残军人数不少,如今避无可避,胡统领已经派人入宫求援,命你务必保护好齐相。”
    韩廷皱一下眉,呛一声长刀出鞘,“请胡统领放心。”便将穆秋芳也撵入内室,“不要出来。”
    府内飞羽卫同叛军对峙一夜,伤损不小,突然被大批残军围攻,措手不及,很快府门便失守,胡剑雄带人且战且退,直退到内庭水阁对面。穆秋芳立在窗边,抬头便见对面楼阁燃起的熊熊烈火。
    韩廷持刀入内,“大人,属下保您冲出去。”
    齐聿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走。”他便在说话的时候,执笔的右手仍然是纹丝不动,兀自疾书,只有左手指尖退去匕首鲨皮鞘子,把匕首握在掌中。
    韩廷急叫,“大人——”
    “这里是我家,我绝计不走,死也要死在这里。”齐聿漠然道,“你出去。”
    穆秋芳大急,“你就听韩统领的吧,万一有个好歹,阿遥回来知道——”
    “知道怎样?她知道再好不过。”齐聿语意尖厉,“我死了,定叫她后悔一辈子,谁让她扔下我?谁许她扔下我?”
    话音方落,门上一个人道,“谁要后悔一辈子呀?”
    三个人齐齐回头,便见一日不见的北穆王一身戎装立在门口,遍身肃杀之色,眉目间却尽是笑意,和煦地望着齐聿,又很快皱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第98章 变法   天下富足。
    齐聿瞬间怔住, 指尖泄力,蘸了墨的笔和脱了鞘的刀齐齐坠在地上。那响动终于惊醒了他,便大步往穆遥走来,到她身前一言不发, 张臂将她抱住, 脸颊死死埋在她颈侧。
    屋子里一群人只见人影一晃, 便只能看见男人枯瘦而单薄的一个背影。穆秋芳隔窗一望, 外头已被飞羽卫接管,忙着扑灭火势, 拾掇残局。她松了一口气,往韩廷招手,二人无声退走, 掩上房门。
    穆遥被他抱得生疼,忍不住轻笑,“外头的事我不是都同你说过,除了秦观那厮连年节都没忍过这一件略出意外,旁的你有什么不知道的?难道还能吓着了么?”
    齐聿摇头,一言不发。
    穆遥便知他确然是吓得不轻,由他抱着, 越过男人薄而利的肩线,看见扔了一屋子的纸折子。她又等了一时,感觉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故作轻松道, “齐相在写什么大作呀, 我这屋子被齐相这么一折腾,倒比御书房还有书香气。”
    齐聿动一下,哑声道, “你去看看——”
    “一起看。”穆遥挽住男人一条手臂,扶他走到案前,席地坐下。齐聿沉默地搭在她肩上。穆遥拾起一封,尽是田土测量诸般事务,她看一眼齐聿,便放下,在纸堆里寻了半日找到第一封,果然标题一行草书大字——
    《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
    穆遥道,“我在外头平乱,也就一日夜工夫,我们齐相居然竟把变法的法本都写出来了?”
    齐聿“嗯”一声,又道,“其实还差一点——”便往案上看一眼,“我动不了了……你帮我写完吧。”
    穆遥难免心疼。自己在外,这人可以想见是着急的,竟然能在这样内外交煎的时候逼着自己把变法的法本写完,实在不知精神消耗到了哪种田地。“留你在王府,就是不叫你出去乱操心,谁知你在家里也消停不了。”便站起来,走到案边看那最后一本纸折子,果然已经写到最末的地方
    以此法计,允臣三年,必定天——
    穆遥回头看他,“齐相要后边要写什么呀?”
    齐聿斜斜靠在山柱上,勉强撑着眼皮,轻声道,“你随便写。”
    穆遥踌躇,“我哪里有齐相的文采本事,写坏了你不许嫌弃。”
    齐聿扯出一点笑意,“我怎会……嫌弃你……”
    穆遥见他这模样,更不犹豫,镇重地写下最后三个字,扔了笔走过去,拉他起来,“快去与我好生躺着。”
    齐聿心中一块大石放下,百依百顺,由着她除了外裳,躺在被子里,沉重地闭上眼,“你别走。”
    “睡你的觉。”
    齐聿意识已入深潭,犹记她不曾答应自己,“……你陪陪我——”却无论如何等不到答案,昏死过去。
    穆遥仔细掖好被子,起身出去,往门口叫一声,“都安静些,乱糟糟吵什么?”
    韩廷连忙命令水阁那边正收拾乱局的侍人停下,命他们“改日听命。”
    穆遥道,“我还要入宫。你命效文先生和嬷嬷过来守着。”
    韩廷一窒,“穆王还要走?”
    “我着实不放心齐聿,入城先回来看看他。”穆遥叹一口气,转而语意锋利,“外头都是边角料,主戏全在宫里,我不去,难道前功尽弃?你守好齐聿。”她说着便往外走,“飞羽卫已经来了一个营护卫,不会再有任何闪失。”
    韩廷一个“是”字还没说完,穆遥早已不见人影。他半点不敢疏忽,另外传一支亲卫单独守在内廷外头,又让余效文和穆秋芳进来。
    齐聿这一日夜五内煎熬,更歉草拟新法力尽神竭,一睡过去便人事不知,怎么喊都不醒。余效文见状不妙,趁昏睡施过一回艾炙,又命隔半个时辰灌一回补养汤药。
    即便是如此精心照顾,到第二日天色渐明时,一直昏睡的人仍然无法遏制地做起烧来,几乎立刻便烧到烫手,直烧到神志模糊意识不清,初时灌药时还能有一两下微弱的反抗,半咽半吐的能吃下一点。到后来连翻个身的气力都消失,汤药更是一口也灌不下去,灌一口吐一口。
    余效文眼见不妙,一面命人速速入宫通禀穆遥,一面煎汤入浴,把男人剥得精光,侍人抬着浸在热汤药里。饶是如此折腾,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来。唯一一点好处,就是热度没有再上了。
    宫里很快有消息出来,太子领叛军入宫,丧心病狂诛灭手足,除了两位幼年皇子躲在帝后宫中逃出生天,其余皇室血脉尽数身死。皇帝得到消息气得当场又厥过去,上不得朝,朝上小事由中台阁合议,大事送内宫皇帝亲批。
    穆遥是跟着宫里的消息一同回府的,进门便直奔内廷,掀帘便见齐聿被两名侍人一左一右架着,多半边身体浸在浓褐色的汤药之中,任人摆布的模样——露着的两条手臂和一点脖颈枯瘦惨白。他仿佛难受至极,不一时挣一下,水声哗哗作响。
    穆遥一见便发怒,“这是在做什么?”
    余效文从后头进来,“齐相烧得太高,又不进汤药,只能以浸浴勉强维持——穆王总算是回来了。”他抱怨一时,看穆遥脸色不好便不敢多说,走过去诊一回脉,“让齐相起吧,他受不住了。”
    又两名侍人入内,四个人抬着齐聿起来,惨白枯瘦一个身体上鲜红的一片罪印如同活了的妖物一般,张牙舞爪,撕魂夺魄。
    侍人低眉顺目,如同未见。穆遥皱眉道,“你们可知该怎么说?”
    侍人刚用大巾子裹了齐聿,闻言齐刷刷跪下,“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记着今日说的话,否则——早晚知道叫你们飞羽卫的手段。”穆遥一摆手,“出去。”
    余效文掩上门,跪地告罪,“穆王恕罪。齐相一个时辰浸浴一次,实在不能留着衣物,否则湿衣更添寒气。”
    “不怪你。”穆遥道,“不许叫齐聿知道。他要是知道有外人看见——又不知疯到什么田地。”
    余效文叹一口气,无声退走。
    穆遥一回来,内庭便不许侍人入内,其间浸浴擦拭,亲力亲为。也不知她使了些什么手段,病人居然连汤药也能灌着喝一些下去。虽然他难受得紧时会吐出来,但好歹半数以上是吃下去了。
    如此又煎熬一日夜,男人灼人的高热好歹是下去了,居然睁开眼来,茫茫然地看着穆遥,“写完了吗?”
    他的意识,留在了中京兵变穆遥回来的那一晚,丢失了病中苦苦煎熬的三个日夜——如此便也不可能知道罪印露于人前的事。穆遥放下心,贴着男人仍然发热的脸颊,“写完啦。”
    “我看看。”
    穆遥依言起身,把早已拾掇得齐整的纸折子拿过来,直接翻到最后一封,点着给他看,“以此法计,允臣三年,必定天下富足——好不好?”
    “好。”
    “看你这样子,定是不喜欢的——齐相要写什么,告诉我改了呀。”
    齐聿沉默地盯着纸折子,久久道,“天下富足……我怎么会不喜欢。天下富足,那可太好啦……”
    穆遥见他又有些糊涂,忙收了纸折子,将他抱在怀里,“那便不改了,你睡一会。”
    齐聿前额抵在她心口,耳边是她稳定的心跳,他听在耳中只觉心安,“睡一会……你记得叫我上朝,新法要尽快……发下去。”
    穆遥点头,“我叫你。”
    初十六日复朝,中台阁突然上《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量地徭役法》,要求停门阀贵族食邑,重量天下土地,丁税徭役按田亩数计量。按这一折,门阀贵族突然失了供奉也就罢了,不服徭役的特权也没了。新法只有庶民得利,无地者不服徭役,不计丁税。
    然而皇帝并无一字反对,折子入了后宫,再拿出来时已经添了皇帝的御笔亲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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