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没有紧逼不放,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涌现出很多,有父亲,有先生,有生死未卜的兄长,也有路边无数饿死骨。
    刹那间有些难以喘息。
    无力感化作痛苦,让每一次喘息都在作痛。
    申屠危唇齿轻颤,清隽的面庞已失去最开始的血色。他闭了闭眼,喉咙鼓动,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好。”
    若能救百姓于疾苦,区区一具肉身,他甘愿舍得。
    **
    翌日天阴
    阳青镇已不宜久留,云晚等人准备前往问仙台寻找线索。离去当日,申屠危早早登门拜访。他换了身行头,黑色劲装,头戴斗笠,浑身上下连一寸皮肤都没有外露。
    开门的是云晚。
    未想到他会这么早过来,不禁感到意外。
    透过遮盖得严严紧紧的黑纱,她清晰感知到申屠危投递而来的视线,平和,又带有几分专注。
    “在下前来向姑娘道别,多谢各位近日来的帮助,在下没齿难忘。”
    青年那冷清的声线自斗笠后方传来,清清浅浅,姿态不矜不伐。
    “你……”云晚嗓音微顿,“要走了?”
    “嗯。”申屠危颔首,“若下次有机会,再和姑娘好好认识一下。”
    “好。”
    不过两人心知,机会渺茫。
    云晚站在门槛前目送那道颀长的身影被远方孤寂的朝光吞噬,良久都未回神。自打修仙入道以来,随着修为增长,云晚的天眼也渐渐打开,哪怕不用灵力,也能看见缠裹在青年周身,若有若无的黑气,这是不祥征兆。
    人间逢乱世,对申屠危这样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来说,结局无非是战死沙场。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云晚却陡然生出些许悲凉来。
    正对着远方恍神,一道黑影覆盖肩头。余光之处,谢听云眉眼清寂,她顿时意识到:“若申屠危死了,你可会受到牵连?”
    他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不会。”从他将那缕残魂自身体剥离的那刻起,他们之间便再无干系,不过……
    谢听云掩在袖间瓷白指尖缓缓放出一束青白色的道光,道光穿过空气,紧紧追随向申屠危。一旦申屠危有何异常,或者做了什么,谢听云便会立马发现。
    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想杀他。
    深吸一口气,谢听云轻轻握住云晚的手:“该走了。”
    云晚点点头,转身去和柳渺渺会合。
    几人直奔问仙台。
    问仙台建于燕都城。
    为筑仙台,翼皇强拆三百余里内的所有屋所,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几人赶到时,问仙台已盖了一半,劳工们有男有女,年纪最大的已是古稀之年;最小也不过十一二,随处可见的都是官兵。
    避免被发现,四人特意用符咒遮掩气息。他们掩藏在高处,将身下景色尽收眼底。
    赤日炎炎,高空仿若是一面无边无际的火镜,覆盖在头顶,万物近乎要燃烧起来。即使在这样极端炎热的天气,人丁也不敢停下,湿咸的汗水一经坠地,便立马被炙烤干净。
    无人说话,四周充斥着毫无节奏的铁器敲打声。
    倏然间,有人因过度缺水而晕厥,肩上扛着的沙桶掀翻倒地,装在里面的沙石散落大半。
    晕倒的是个赤膊干瘦的老人,路过的两个年轻壮丁刚想搀扶一把,就见不远处的监工阔步走来,他心有余悸地收回手,怜悯地看了眼老人,缩起脖子继续担沙。
    “起来!”
    监工毫不留情地挥出长鞭,老人本就干裂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
    “别他妈偷懒,快起来干活!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监工一边打一边骂,老人趴在地上半天没吱声。监工没耐心再继续叫骂,抬脚狠狠一踢,强行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老人没有睁眼,赫然已经死去。
    “晦气。”他哕了声,未让人前来收尸,直接把尸体揣入到地台与地台的夹缝间,动作熟练而自然,就像在处理一头牲口般麻木不仁。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很浓郁的恨意,监工空挥一鞭,高声叫骂:“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点干活!”
    “告诉你们别想偷懒,这月不做完你们谁都别想活!”
    众人身子一颤,低下头继续重复着手上繁重的工作。
    云晚看得心底发恨,拳头痒痒,忍半天都没有忍耐住这口气,灵机一动,悄悄命令起玄灵:[收拾他。]
    玄灵立马领会,在监工喝水的瞬间放出锁心术。
    他刚喝进去的水还没来得及咽下便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心脏如同被一条巨蟒缠绕住般憋闷,窒息感越来越重。
    监工很是纳闷地皱了皱眉,然而还没来得及深究,那股钝痛便毫无征兆的加重,众目睽睽之下,那具敦实的躯体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他终于感受到恐慌,伸手不住地呼救起来——
    “救、救命!”
    “我……我出不上气。”
    “叫人、快叫人过来!!”
    他掐着脖子满地打滚,哀嚎声不断,两边的人满目冷漠,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监工叫半天都没有人肯过来搭把手,求救声变得越来越低,终于,腿儿一蹬再也没有爬起来。
    匆匆赶过来的同伴试了下他的呼吸,脸一沉,朝着后面的两个小兵抬手一挥,两人架起死去的监工,动作利落地丢在了先前的夹缝里。
    “继续干活!别磨蹭!”
    周围寂静,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平和。
    云晚一直紧皱起来的眉头终于舒展,微微扬眉:“走,我们去问仙台里面瞧瞧。”
    谢听云没说什么,敛目跟在她身后。
    ——像这样的恶霸,哪怕死了都入不了六道。
    问仙台共筑建四座,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方位,其中东为主台,如今已经盖造完成。
    四人绕开看守轻松潜入。
    大殿之内极尽奢华,金石为柱,翡翠铺地,三百阶梯通向高台,高台之上就是铺设而成的,所谓的问仙贡台,上面堆砌着金银珠宝与不知道哪个邪门歪道所写的黄符。
    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让无数百姓付出生命。
    “好像没有什么线索,我们出去吧。”
    谢听云目视殿门,“出不去了。”
    云晚一怔。
    只见篆刻在墙壁上的符文有生命般全部涌出,符与符间连成线,线与线之间铸成墙,墙与墙又构造成阵,四人正被困在阵法之内。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给他们设下的困阵。
    谢听云闭上眼,细细感受着之前送出去的那缕道光,黑暗中,他的意识紧紧感随着那束光,光点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完全被漆黑所吞噬。
    谢听云重新睁眼,微不可查地发出极浅的叹息。
    第122章
    阵壁之上,符点还在移动。
    那些勾连起来的阵线四下布展开来,竟形成一副偌大的棋坪,符点归位,化成黑白棋子,而他们四人分别取代一枚棋子,位列棋坪一方。
    柳渺渺从未看过此阵,不禁迷茫:“这是?”
    谢听云沉声道:“破厄势。”
    这是谢听云曾和墨华所下的一局死棋。
    局势看似稳定,实则处处充满危厄,无论是白子还是黑棋,四周都是险象环生,但凡走错一步,将满盘皆输。那时两人手谈七日,寻不见破解之法,于是给此残局起名为“破厄势”,往有朝一日可死中求生,走出困境。
    如今,墨华将此残局做成结阵,分明是想告诉他,他就是这盘残棋里面的一颗棋子,注定难以“破厄”。
    谢听云眉眼淡薄,静静盘算着每一步。
    当日他是黑子,墨华持白子,他的最后一颗棋堵住了他的去路,谢听云同样也堵了他的生路。
    该如何走……
    他蜷缩起指尖,正想尝试迈出一步时,站在白子处的云晚突然攥紧拳头,狠狠捶砸向身下的棋阵。
    他愕然地看过去。
    只听一道巨大的声响过后,脚下的棋阵裂开数条残缝。
    云晚没有啰嗦,干脆利落地又挥下好几拳。
    哪怕是魔阵也禁不住她这一番锤打,由符点化成的把黑白棋子瞬间四分五裂,好生生一盘棋被她破坏得干干净净。
    云晚不屑地挑了挑嘴角,“什么破东西,老子一拳给你砸喽。”
    谢听云先是一怔,接着哑然失笑。
    是啊,想要破厄,不妨先打乱棋势,另觅道路。明明只是简单的道门之理,他和墨华却都没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被云晚破坏的符点很快又重新整合,不多时又形成残局。
    她郁闷地憋了一口气,正要继续时,耳边传来熟悉地清冽之声:“晚晚,吃我的黑子。”
    “……啊?”
    “前走一步。”
    她眨眨眼,听话地迈出一脚。
    黑子在脚下吞噬,原本的天平瞬间被打破,黑子立于险地,岌岌可危。
    “渺渺,行至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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