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和她算账,和没有等到她的认错求饶,还没有……没来得及与她耳鬓厮磨,亲近缱绻,还没有立她做太子妃、等到她有孕,诞下两人的第一个子嗣……
    她怎么能死呢?
    不,不能!李循咬牙,他不允许——没有他的允许,她连死都不能!
    可直到第二日的日暮时分,徐铭还是在后山的一处断崖旁寻到了沈虞的遗物。
    第47章 沈良娣她……已然仙逝……
    断崖下是通往渭水的陵江, 城内的曲江与城外的护城河皆从此处引水,陵江水流湍急,一旦掉落陵江,又是这般深的断崖, 只怕是回天乏术, 绝无生还可能。
    断崖旁的草丛中分散躺着一只女子的绣鞋和一只碎成几块的赤金环珠玛瑙镯, 一侧泥缝中还插.着四五支半折或完好羽箭, 说明两人应当是在逃脱的时候无意失足落入了陵江。
    “太子殿下。”
    徐铭将帕子递给李循,帕子打开, 里面包的正是那块赤金环珠玛瑙镯。
    这只镯子剔透水亮,鲜红如血,一看便是宫中的手艺, 可惜如今已经四分五裂,如同那只紫玉箫一般有了瑕疵,白玉微瑕,再也变不回当初的完整无缺。
    李循看了片刻,忽觉心头痉挛,指尖微颤,他慢慢将那镯子一点点攥入掌中, 冰冷的触感与破碎后尖刺不平的镯身慢慢陷入他的掌心,饱满殷红的血珠顺着手腕滑落衣衫,他却几乎毫无知觉般神情淡漠。
    徐铭不敢抬头, 小心翼翼道:“臣已命人从别处下到陵江中打捞, 陵江下游的盘江也分了人手去, 只是……只是陵江水流湍急,寻到……寻到沈良娣的可能,只怕是, 是,是……”
    李循依旧紧握着那只镯子,任由掌心鲜血淋漓。
    “是什么。”他平静地问。
    徐铭叹道:“是……微乎其微!”
    直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徐铭忍不住心头打鼓忐忑的时候,又听李循慢慢地、低低地,几乎是从口中一字一字地将话吐出来。
    “除了这些,可还有寻到其它物什。”
    “不曾。”
    一边的蒋通开口,“殿下,臣还在别处查看过,赵王世子只怕是在无相寺中安插了细作,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攻占了无相寺,臣已经遣锦衣卫将可疑之人尽数关入了诏狱,仔细盘查……”
    李循仿佛没有听见蒋通的声音。
    他落下手,宽大的衣袖遮住那只淋漓鲜血的手。
    他静静地立在断崖边,山风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脸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他却仿佛麻木一般感觉不到寒冷。他定定地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白日里水流激荡的,傍晚却安静地仿佛如同一幅写意画的陵江。
    粼粼的江水自两边马蹄状的峡谷流泻而下,汇入下游的水势渐缓的江口。
    落霞与孤鹜,秋水共长天,瑰丽而磅礴,苍凉且美丽。
    谁能想到这宁静浩淼的江水刚刚吞噬了两个年轻女子的生命。
    李循盯着脚底的陵江许久,许久,久到手掌的痛意似乎都没那么清晰了。
    赵王世子说,他是一箭射中了她,不知道伤口深不深,临死之前,她痛不痛苦,难不难受。
    可是,她那么怕苦的一个人,连喝药都离不得糖块,怎么可能不惧疼?
    尤其是那,穿心之痛。
    她那么怕黑的一个人,和阿槿落在这处孤冷冷的江水中,她一定害怕极了,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的泪。
    她……她那么漂亮单弱的一个小姑娘,那么白,像玉一般的白,像棉花一样软的身子,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冰冷、青白、僵硬……
    他渐渐地开始心绪恍惚,抑制不住地想,与她而言,他与她之间,输赢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没有赌那一口气,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不杀赵王,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如果……如果他没有狠心薄情,如果他肯珍爱她,而不是为了给母后报仇疯了一般的想要抓住赵王,以她为诱饵,娶沈婼,将她贬妻为妾,发落无相寺,她是不是,如今早已是太子妃,在东宫中担忧而焦急地盼望着他回家,而不是掉落冰冷的江水,尸骨无存,从此之后与他死生再不复见?
    “殿下……殿下?”
    徐铭心中也极是愧疚,不忍道:“人死不能复生,请殿下节哀顺变,沈良娣她……已然仙逝了。”
    “闭嘴,”李循轻声说:“孤知道。”
    他抬起手,将镯子上的血用衣袖小心擦净放在落日的余晖下。镯子古朴华美,镯身却很细小,比他的手腕几乎还要细两圈。
    以前总觉得她瘦弱,皓腕不盈一握,如今方知,除了这只镯子,从今往后他将再也无法握住她那纤细柔软的腕。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只镯子应当是她还是太孙妃时,皇后为了宫中流言而安抚她所赠。
    他很喜欢她戴这只镯子,因为很美。
    她天生肌肤莹白如玉,哪怕是再艳丽的华裳穿在她的身上,也只会将她衬得愈发白皙秾丽。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便是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那是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却扇之后,他本是无心一望,却没有想到礼扇之后竟会是这样一张柔美的容颜。
    翠鬟云鬓,乌发雪肤,灼若芙蕖。四目相对,她那双潋滟的杏眼中秋水盈盈,楚楚动人地望向他,在摇曳微弱的烛光下依旧美得不似凡间女子。
    那一刻他脑中竟一片空白,心跳如雷,宛如被摄。
    ……
    李循闭上眼睛,嘴角慢慢流泻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可笑的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是有些喜欢她的。
    因为愈是喜欢,才愈发要掩盖内心的欲念,而所谓冷待与厌恶,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自作自受。
    ……
    徐铭和蒋通许久没有听见李循的动静,便悄悄地抬起头来打量他。
    太子殿下的背脊挺拔如松,一如往昔,但由于背对着两人,看不清神情,两人对视一眼,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听男人突然说道:“将良娣的遗物,好生收殓,带回东宫。”
    他的语气依旧有些缓慢,但语调已平稳许多,并无异常不妥,徐蒋二人也就慢慢松了一口气。
    前面有条羊肠小道,李循也没听到两人应没应,他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径自朝着小道走去。
    刚走了几步,步子有些不大稳,头脑晕花,心口悸疼,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中翻涌。
    好在四周之人皆低着头,没人敢抬头直视他。
    他努力强撑住,大口大口呼吸着,站稳,而后依旧沿着夹道大步地往前走。
    徐铭却还是有些不安,他担心李循回去后就找自己算账,唉……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自己主动认罪,说不准太子殿下还能绕过他的那几个手下。
    心思百转间,徐铭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追了上去将李循拦下,长跪不起,“臣无能,未能看管住赵王世子,也没能保护好沈良娣,求殿下赐死,臣徐铭……毫无怨言!”
    赐死……
    李循顿住脚步。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徐铭,一语不发。
    嗯,赐死……李循想问徐铭,赐死你,他的虞儿便能复生吗?如果可以,那便赐死你好了,像赵王世子一样,剥皮拆骨,剖尸剔肤,他可以杀他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可两人都知道,不,不会的。杀了徐铭,甚至是株连九族、十族,都换不回一个沈虞,所以,他又何必要问出口。
    徐铭忐忑不安地等着李循对自己的宣判,虽说早已想好了后果,可后背还是禁不住直冒汗。
    不过这次太子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上一次那般刀悬脖颈的颤栗感,太子殿下只是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开口时甚至语气都是淡淡的。
    “卿是功臣,孤安能杀你?”
    徐铭一愣,这这……太子殿下,您昨日明明刀都驾到老臣的脖子上了!
    徐铭急得抓耳挠腮,他有些猜不透李循的想法,难不成太子殿下是叫他自戕,好保全东宫名节?这么一想他那张枯槁的脸霎时又一白,真不愧是太子啊,这法子既能解恨,又能叫东宫不沾一滴血,保全贤名!
    禁军办事不利,看丢了赵王世子,又没能护住沈良娣,连累了两个无辜美貌的年轻女子香消玉殒,那是殿下的结发妻子,纵使不甚宠爱,可少年夫妻,情谊深远,殿下恨他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说这是错的呢?
    错就错在,他大意疏忽……
    徐铭游魂一般的回到断崖下,锦衣卫指挥使蒋通正在指挥着几个锦衣卫继续清理现场,见他回来忙凑过来问,“徐大人,你没事吧,太子殿下怎么说的?”
    “殿下……仁慈。”徐铭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
    蒋通竟然还点头附和,“确然,殿下素来理智清醒,即便再喜爱沈良娣,倒也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与咱们这些心腹臣子生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殿下之所以杀赵王,是因赵王曾挑唆先太后毒杀章敬皇后,事出有因,并非残暴不仁,况且,赵王世子已死,殿下出了心中之恨,自然便没有理由再迁怒于你。”
    章敬二字是李循为生母追封的谥号。
    蒋通这么想也不无理由的,毕竟李循刚才的态度也没见有多悲伤,对于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来说,女人只不过是陪衬和鲜花点缀,就算没有沈家的女儿,也会有苏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都排着队等着嫁进东宫去,这才不过短短一日,殿下心里就想的明明白白。
    虽说这对于靖安侯府和那位香消玉殒的沈良娣来说过于冷酷,但对他们这些渴求贤君的臣子来说,一个不论何时都能将家国放在第一位的储君才是大幸。
    不过刀没架到蒋通的脖子上蒋通自是不急的,徐铭倒恰与蒋通想的正相反,他忘不了昨日李循眼中那刻骨的寒意,因为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太子的杀心,只要那锋利的刀刃再往下落下一寸,他现如今早就身首异处,变成一具死尸了。
    处理完了事宜,各自回到皇城,徐铭心灰意冷,在北衙给几位手下交代完后事后,便回家安置好妻儿准备寻死。
    徐府中,徐铭正举着刀,被赶来的朱行与蒋通将门强行撞开。
    “快拦着他!”朱行对左右喊道。
    蒋通手中的刀柄就飞快地飞了出去,将徐铭的匕首铿锵有声地打落在地。
    “徐大人!您没事吧?哎呀,你说你这是何苦!”
    朱行上前将徐铭给扶起来。
    徐铭哀求道:“元德,我懂殿下的意思,你放心,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只是求殿下绕过我的妻儿。”
    朱行与蒋通对视一眼,叹道:“太子殿下果然没料错——徐大人,你糊涂啊,我之所以能赶过来,正是殿下之意!你是先帝的肱骨,在两王之乱中更是出力甚多,北衙禁军非你不能服众,太子殿下又岂会将大人赶尽杀绝?良娣福薄,阴差阳错死于赵王世子箭下,非你所能预料,人死不能复生,殿下哀痛,自会为良娣追封,安抚靖安侯府,极尽哀荣。”
    “然,你没有看管住赵王世子,致使赵王世子累及无辜却是事实,功过相抵,过后的封赏朝会上,你不会有任何嘉奖,于此,你可有异议?”
    徐铭闻言立时伏地痛哭,“殿下仁厚!老臣怎敢有丝毫异议,此后必定终生效忠殿下,万死不辞,如有违此誓,当如此指!”
    手起刀落,斩下了自己的小指。
    过后朱行将徐铭的半截手指交给李循,这是徐铭的忠心,代表日后他虽是宫中禁军,却会永远效忠东宫,奉太子为主。
    “不妥。”
    东宫中,李循正准备上朝,一身杏黄的太子服,龙涎香烟雾缭绕,将他的背影笼罩其中。
    他盘坐于窗前背对朱行,背脊挺直。
    朱行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与素日一样,然而又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低沉,不似先前摄人的气势。
    “还请元德替孤交还徐卿,此指孤不会受,禁军护卫皇城与父皇,一生只能效忠一个人,那就是孤的父皇。”
    “殿下明鉴,此事是臣糊涂了,这便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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