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周府沈虞便叫停了马车。
    李循倒没说什么,本欲下了马车将她扶下,她却只是垂着眸自己跳了下去,后退两步施礼,“殿下止步。”
    抬眸瞧了一眼他的肩膀伤患处,复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提裙走了进去。
    昨晚下半夜忽地就落了雨,沈虞本只打算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故而未给舅舅和舅母递信,没想到这一去就被李循诓去了一夜未归,周让夫妇也不知沈虞去了何处,极其担心,已经打发了府衙的皂衣们去寻。
    这会儿一家人都坐在上房里焦急地等待着,周让面色沉凝,周绾音与周夫人更是不停地朝门窗张望,只有周澄神色尚且淡定,装出来几分焦灼——幸亏周让夫妇不知他传信这事儿,否则此刻他一定会被爹娘混合双打成猪头。
    直至屋外传来许嬷嬷欣喜的声音,“表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棉帘一打,走进来一个面色憔悴的少女。
    沈虞回来之后先去自己的闺房换了一身衣裳才过来,熬了一整夜,又被葵水腹痛折磨了一通,神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她先上前来请罪,歉疚道:“惹舅舅和舅母担心了。”
    周夫人忙将她扶坐下,心疼地摸了摸外甥女冰冷的小手,“人没事就好,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急死我们了。”
    沈虞抬头望了一眼周澄,姐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舅舅和舅母还不知自己去了哪儿,沈虞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想要两人再替自己担心,便说道:“我昨晚心情不好,便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没想到……一时迷了路,就回来的晚了,舅舅舅母不要生小鱼的气,好吗?”
    小姑娘脸上满是抱歉与小心翼翼,周让看了心中极不是滋味儿,叹道:“傻孩子,你没事就好,若是下次想出去,也该告知我与你舅母一声,再不济也叫上绾音和阿澄,你这样一个弱女子独自出门,怎么能叫我们不担心呢?”
    “是呀是呀,表姐,你可担心死我了,若是你有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办呀?”
    对上周家人担忧、关切却又万分温暖的目光,沈虞鼻尖一酸,差点就落下泪。
    “以后不会让大家为我担心了。”她哑着嗓子道。
    *
    三只小的走后,周让将门一关,问周夫人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我瞧你方才在给我使眼色,难不成还真是那位?”
    周夫人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我适才在小鱼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男子香气,那香从前唯有在那位身上闻见过。”
    周让面色铁青,一拳捶凿在案几上,震得案几上的一套海棠冻石蕉叶茶具都叮咚作响。
    “他是东宫太子,在杭州也是一手遮天,若他真对小鱼做了什么,为了我,小鱼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我真恨我自己是个窝囊废!”
    “做什么要作践自己,我看倒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周夫人轻嗔一声,将丈夫的大手拿过来揉了一揉,“再怎么着也是太子,自小修习君子之学,不该是那等贪图美色的狂悖之徒……”
    “他是君子?”周让冷笑。
    周让对李循印象本就不好,况且他自己就是男人,他那花容月色的外甥女深夜独自去寻他,又是他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便如小绵羊入了那涎水满嘴的狼口,他能轻易放过?
    周让是越想越气,忽而踢开椅子站起来就要出去,周夫人忙拦住他,“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找那位算账,你自己有几成胜算?”
    不待丈夫说话,又将他扶到圈椅上,柔声道:“你先听我说,我敢肯定这两人没发生任何事。”
    “你怎么这么肯定?”周让疑惑。
    沈虞一般是月中来月事,这周夫人是知道的,想必太子殿下口味也不会那么重吧?且她归来时衣衫都是整齐完整的,行动自如,应当不是承宠过的模样。
    她含糊道:“总之我知道便是了,你别多问,小鱼不肯说,你若问了,倒叫她难为情。”
    见丈夫依旧满脸不解,一指头轻轻戳在他额上道:“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如当年一般是个木头脑袋,你想想,昨晚下了好一会儿的雨,连我都以为不会停了,小鱼她深更半夜不睡,突然冒着雨出去,又是去做什么?”
    “昨夜府中门房说,并未有人闯入府中,也就是无人送信……”
    说至此处,周让才恍然大悟,“夫人的意思莫非是,小鱼可能早知太子在等他,本欲爽约,只是没想到昨夜忽然下雨,这才……”
    “不错。”周夫人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
    周让懊恼道:“这位太子殿下真不愧是有拿捏人心的本事,他是早知小鱼心软,才有意如此,我真怕小鱼被他一时所迷惑。他这般的天之骄子,性情又素来说一不二,日后成了帝王,势必不会只有小鱼一个,若是小鱼被他的外表和花言巧语所惑,当真跟他回了长安,到时候三宫六院,不得闲宁,她可该怎么办那。”
    周夫人说道:“你对小鱼未免太没信心,不过我倒觉着,兴许这位太子殿下,也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夫人,你将我绕糊涂了。”
    周让摊了摊手,“我现在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给小鱼赶紧定下一门亲事,那位贵人再闲也不可能在杭州一直待下去,他总是要回长安的,到时候小鱼成了他人.妇,他便是行为再乖张也不可能当着我这个杭州知州的面做出强抢民妇之事,待他走后此事一了百了,这门婚事小鱼是留是退,再做定夺也不迟。”
    “不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太子他拿小鱼未死一事大做文章,要挟威逼,若定个欺君之罪的名声,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然而这也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自古与权贵斗,便是要时时刻刻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之上,这么多年来周让早已看清,太子也可以说是他时至今日所斗过权势最煊赫炽盛之人。
    不过如今尚未到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便不会轻易的屈服放弃。
    周让一边思量着该提前写封折子交给可靠的友人保管,只要他一出事这封折子就会立刻出现在仁兴帝的龙案上,一边问妻子,“你觉着澄哥儿的教书先生魏恒,此人如何?”
    “魏恒?”周夫人心头暗惊,“你该不会是想将小鱼许配给魏恒吧?”
    周让捋着美髯笑道:“果然还是夫人最懂我心,我与魏恒有过几面之缘,打过几次交道,此人面相俊秀,文质彬彬,心志坚定,更难得是从不妄自菲薄,自有一派君子风度。”
    “上次送音姐儿和小鱼一道回府,两人邀请他入府喝茶,他竟推拒,你说若是换了旁人,哪能放过这等机遇,应当恨不得赶紧入府在你夫君我面前露个脸才是吧?”
    “人也孝顺,家中老母体迈病重,他放弃科考在学院教书贴补家用。对了,他文才亦是甚好,我听澄哥儿说他教书这几年一直在利用闲暇编写咱们杭州地理志,已写了那么厚的一大本了……还有,他刚及冠两年,比咱们小鱼大三岁,年纪大一些会疼人啊……”
    周夫人看着丈夫似乎还要滔滔不绝数下去,忙按住他道:“行了,你休要再乱点鸳鸯谱了,小鱼不喜欢魏先生的。”
    “为什么?”一盆冷水浇到周让头上。
    那是因为你闺女喜欢!
    周夫人暗暗腹诽。
    前些日子沈虞还特意来寻周夫人谈过这事,只是周夫人总觉着魏恒出身过低,母亲年纪又大,还年迈多病,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寻不到功名,担心女儿嫁过去吃苦,因此并不想要周绾音嫁给魏恒。
    女人和男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同的,周夫人是心疼女儿,只想要女儿嫁个普通的殷实人家,周让是看中了魏恒的能力,笃定他未来会有大出息。
    不过两人并未因此争执起来,周让沉吟片刻,说道:“夫人能如此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如今小鱼的身份放在那里,咱们若是要定下亲事,三书六礼是必须要走的,放言整个杭州城,只怕也难挑出一个人敢应承。”
    毕竟有谁敢和太子殿下作对呢?
    “这倒是个问题……”
    对于所选之人,若他不敢应下这桩婚事,倒也无妨,大不了应许财帛,许之以利,若他此时仍然不愿,两人自然也不会强求,大不了再寻其他人便是。
    总之不能太过草率,令那位看出什么来破绽和猫腻来。
    夫妻两人这厢苦思冥想,那厢沈虞回房后和周绾音也说了好一会儿闺房话。
    不过绾音对姐姐深信不疑,见她满面疲惫憔悴,也不敢再去贸然打扰,出来后叫人悄悄去熬了红糖姜水,嘱托婢女照看好沈虞,便径自离去了。
    沈虞一觉睡到午后。
    醒后没多久周澄就咚咚咚敲门来了,手里拎着各类沈虞爱吃的糕饼。
    少年一张白皙的脸涨得有些红,羞惭道:“表姐,你,你和太子,没,没事吧?”
    他也担心沈虞和李循发生点什么,毕竟那么深的夜,又是第二日一早才回来……要真发生了什么,他当真是一辈子都对不起表姐!
    “我没事,你别担心。”沈虞放他进来。
    周澄将油纸包打开推过去,可怜巴巴又低声细气地道:“表姐对不起,不是我说,昨夜都那么晚了,表姐你实在不应该去赴约了,便是去也该叫上我呀,我是真的很担心你……表姐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答应帮太子的忙了……”
    “那你昨日也告诉他,阿尧送我珠钗了?”
    周澄一怔,忙说:“没,不是我说的,是、是太子问我昨日表姐你去哪儿了,我顺口就……”
    昨日魏尧表白,给沈虞赠上一支珠钗,沈虞自然没要,后来周澄怒气冲冲赶过去,总觉着他的好姐姐不能被猪给拱了,两人还为此大吵了一架,沈虞和周绾音、魏如意三个人都劝不住。
    周澄自魏府跑出来后就遇见了李循,李循随口问他为何气成这模样,他当时也实在是生气,就如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吐了出来……
    沈虞听罢,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个好弟弟,真是被人卖了都给人家数钱。
    她摸摸周澄的大脑袋,“傻瓜,表姐知道你是为了表姐的,不会怪你的,你莫要多想,日后见着那位,也躲得远一些,明白了吗?”
    周澄似懂非懂,但是表姐这样要求,他自然是要乖乖听话的,指天作誓,“只要表姐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要是再帮太子,我、我就是头蠢材!”
    “傻阿澄,你若是蠢材,我和你爹爹成什么了?”沈虞失笑,递了一块云片糕给他。
    周澄傻呵呵地笑,接过表姐递来的糕点就塞进嘴巴里。
    毕竟是少年心性,周澄吃了两块,又忍不住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表姐,昨晚太子殿下当真冒雨在南山等了你一宿?”
    不待沈虞回答,又自顾自地长叹一口气,“唉,若他不是太子,只是那位苏将军该有多好,你俩郎才女貌,他对表姐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为了见表姐你一面,冒着冷雨在南山等了你一宿,表姐你感动于苏将军的痴心,最终答……”
    “偷看你姐姐的话本子看多了是不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改日你阿槿姐姐回来,看她怎么替我收拾你。”
    沈虞将一只糯米鸡又塞进周澄的嘴巴。
    “啊,阿槿姐姐要回来了?”周澄苦哈哈道。
    沈虞脾气好人又温柔,周澄在她面前可以无所顾忌,但是阿槿不一样了。
    小的时候沈虞来周家作客玩耍,阿槿总跟在沈虞身后与她形影不离,她性情冷淡又腿脚功夫极好,堪称玉面罗刹,周澄小时候人又调皮,被她瞪一眼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更甭提开玩笑了。
    两人是在杭州渡口分开的,如今捻指一算差不多也有两个多月了,前几日她来信说再有三四日的脚程便能到杭州,沈虞十分想念阿槿,自是欢欣不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澄原本在耐心听表姐讲话,偶尔抬眼一瞥,眼角的余光瞥到沈虞身后靠墙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只雕花红漆描金木匣。
    那料子油光锃亮的,纹路清晰,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一看便是上好的黄花梨,摆放的位置也十分显眼,因此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一只匣子了,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难道是……
    周澄瞬间又燃起了八卦的心,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指,趁着沈虞不注意一跃跳起来跑到博古架上将匣子挟过来。
    “表姐,这匣子是谁送给你的,里面装了什么?”
    沈虞见到那匣子也是吃了一惊。
    但仍旧装作淡定的模样扭头吃了一口茶,“没旁人送,那是我自己的。”
    周澄才不信呢,笑嘻嘻道:“不会又是太子送的吧?这太子殿下怎么跟只大孔雀似的,看着阿尧赠表姐你一只珠钗,接着就去给你了只簪子,啧啧,这攀比心真是太重了些!”
    他将匣子打开,果见里头躺了一支金雕玉琢的华美步摇,缀饰珊瑚、粉珠、金丝。
    这步摇打的虽精致,却端庄又不失大气,金丝缠绕成的蝴蝶更是栩栩如生宛如活物一般,在午后温暖的日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辉,好似整间屋子能被这支金步摇耀得熠熠生辉。
    他一边感叹一边又贼兮兮地凑过来,“表姐,你不是还劝我离太子殿下远一些么,怎么转眼就受了人家的簪子?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呀急死我了!”
    沈虞现在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匣子她明明趁着李循不注意的时候扔在他的马车里了,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还摆的如此显眼?!
    沈虞沉默了片刻,“我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周澄脸上的表情就很耐人寻味,又带了一丝怜悯,“表姐,咱俩虽不是亲的,但怎么说也是亲如姐弟了吧,你若是你如果心里还念着太子殿下,弟弟我也是不会嘲笑你的……”
    ……
    周澄成功地被沈虞用鸡毛掸子追着给赶了出来。
    他捂着手肘哎呦哎呦地叫着,一边出门一边嘀嘀咕咕道:“都怪娘,看看把我两个温柔的姐姐都逼成什么模样了,唉这生活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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