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听命熄灭了一半的灯烛,却没有退下,而是重新跪倒在御前。
    “陛下。”元宝轻声细语地回禀,“梅学士睡眠浅,昨夜一人独自入睡,被夜里的风声惊醒三次,被庭院里的流水竹声惊醒两次。奴婢斗胆,在梅学士入睡的床头,熏了香。”
    洛信原翻书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来。
    “什么香?”
    元宝双手高高捧起一只三脚铜香炉,当着圣上的面打开,拨了拨里面的香灰,
    “助人深眠沉睡的香。梅学士一夜好眠,明日起身,只记得今夜睡得极好,其他什么也不会记得。此香,名叫——甜梦香。”
    洛信原把手里的书卷放在桌上。
    居高临下,第一次正视面前的青袍内侍。“你好大的胆子。”
    元宝的呼吸因为激动急促起来,向前膝行两步。
    “奴婢眼里,只有陛下一人;奴婢满腔的忠心,只对着陛下一人。”
    暗淡的灯火下,元宝抬起头来,眼中闪着野心勃勃的明亮异常的光,
    “陛下的夙愿,便是奴婢的夙愿。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就算想要天上的星辰,奴婢也替陛下摘了来,更何况是……陛下想要的人呢。”
    元宝捧着香炉,嗓音轻而诱惑,几乎掺了蜜。
    “陛下想要的人,已经在帐里,万事俱备……等候承幸。”
    洛信原轻笑了一声,从书桌后站起身来,“元宝,你果然是个伶俐的。”
    元宝重重磕头下去,“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洛信原重复了一遍,背着手走出几步,绕过桌案,绣有日月星辰纹章的龙袍下摆出现在元宝的视野里。
    “朕想要天上的星辰,也能替朕摘了来。好个忠心耿耿的忠仆。”
    就在元宝激动得浑身乱颤之时,洛信原的脚步一顿,俯身下去,附耳轻声道,
    “对朕一片忠心,怎么不记得朕的叮嘱?昨夜西阁中,朕刚刚提醒过你:——切勿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来人。”洛信原走开两步,漠然吩咐,”把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东暖阁的门从外打开,周玄玉在寒风里持刀进来,单膝跪倒行礼。
    “臣遵旨!”
    他转过脸去,对着元宝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对不住了,元宝公公。”
    “陛下……陛下!”元宝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地上,香灰泼洒了满地,惶然而绝望地大喊,“奴婢是忠心的!忠心耿耿——”
    周玄玉觑着圣上的脸色,拿了块破布,过去把元宝的嘴捂了。
    四名禁卫过来,抬手抬腿,把剧烈挣扎不止的元宝抬了出去,出门时不忘反手关上门。
    恢复了静谧的东暖阁里,响起一阵碎玉溅珠般的清脆声响。
    洛信原撩开隔断珠帘,走进了里间。
    罗汉床榻微微一沉。
    年轻的天子坐在床边,隔着一道暖帐,注视里面朦胧的身影良久,拨开了帐子。
    暖帐之内的人,吸入了过多的甜梦香,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骨节分明的男子有力的手,缓缓拂过沉睡中的秀美脸庞,仿佛要用指尖描绘轮廓般,从白皙的额头,到秀气的鼻梁,嫣红润泽的唇瓣……
    最后只挽起枕边一缕青丝。
    “你这样的良臣,理应站在朝堂高处,一辈子做朕的肱股栋梁。怎能让你背着娈宠幸臣之名,入佞臣传,受尽后人鄙夷唾骂?”
    年轻的天子缓缓俯身下来。
    声音热切而压抑,眼神平静而癫狂。
    他将那屡沾染着熏香的发丝一圈圈地卷起,缠绕在自己的指尖,缠绵温存。
    “雪卿,若你今生不负朕……朕亦不负你。”
    第22章 容忍(一更)
    梅望舒许久没有这般睡得沉了。
    睡得浑浑噩噩,竟然梦回前世。
    梅氏宅邸的正门匾额被粗鲁地掀翻在地,数不清的脚践踏而过,梅氏男丁一律就地锁拿,违抗者当场斩杀,内院女眷们的尖叫哭喊声响彻天地。
    母亲的娘家陪嫁嬷嬷,辛妈妈,踉踉跄跄地来后院闺房寻她。
    “大姑娘!”辛妈妈喘着气传话,“老爷的事发了,梅家这回在劫难逃。夫人在前院同抄家的官兵周旋着,托老身传话给大姑娘,快,从侧门快走!”
    梅望舒坐在窗前没动。
    逃什么呢。她在梦里也依稀记得,逃不掉的。
    暴君手下的一群酷吏,个个随了主人的脾性,擅长玩弄人心。碰到这种高官抄家入狱的大案子,总是先派遣官兵把宅邸层层包围,围到水泄不通,最后才破门而入,享受众人无处可逃的绝望眼神。
    她的父亲,上一世步步高升,官至户部尚书,却被官兵虎狼般地扑倒锁拿,须发散乱,不住挣扎,
    “是老夫一人之罪!罪不及妻女!”
    破门而入那位的酷吏的模样,在梦里早已模糊不清。只有昂首踱步的姿态极为清晰。
    “梅尚书说的什么糊涂话。咱们这京城里,但凡官员犯了事,哪有放过女眷的道理。今日咱们手里拿的是缉拿令,不是诛杀令,已经是你梅家三生有幸。”
    酷吏站在梅家女眷前,抬手指指点点,挨个清点过去。
    “尊夫人多半是要流放了。这几个俏丫头姿色不错,能卖个好价钱。哟,令千金也在家里?前几年名动京华的才女,可惜了。”
    被捆了手腕带走的时候,梅望舒回头过去,望了眼面目全非的家中庭院。
    父亲放弃了挣扎,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她被带出门去。
    母亲衣袖掩面,无声地哭泣着。
    那是她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双亲的面。
    一股难以忍受的心悸,从心底震颤升腾,梅望舒肩头颤抖了一下,猛地从前世的噩梦惊醒。
    “父亲,母亲。”她喃喃地道。
    眼前典雅而静谧的景象,把她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前世的梅家宅邸,分明是皇城里供天子休憩的东暖阁。
    她眨了眨眼,眨去一层朦胧雾气,去看刻漏,竟然已经过了辰时,窗外天光大亮。
    门外听到里间起身的动静,那四位‘梅兰菊竹’鱼贯而入,送来了各式盥洗物件。
    今早似乎谁也没有谈笑的兴致,四名大宫女低头敛首地办完差事,沉默地退了出去。
    专程来给她梳头束发的小太监,是个眼生的年轻内侍。一张脸青涩生嫩,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看来只有十五六岁模样。
    梅望舒安静地坐着,任凭那小公公熟练地梳好了头,又看他进进出出了十来趟,四处张罗着料理琐事,梦里惆怅的心绪逐渐舒缓,最后才出声问了句:
    “东暖阁主事的换人了?元宝公公今日不当值?”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想那小公公听了,居然吓得脸色发白,噗通跪倒,原地磕了个头,“奴婢,只,只是个临时抓差凑数的。不,不敢主事。”
    梅望舒猝不及防领受了一记大礼,也吃惊不小,纳闷地道,“知道了。小公公赶快起身吧。”
    宫里留她两日,今日已经到了期限。
    早上邢以宁又过来一趟,确认腿上伤口已无大碍,层层回禀上去,赶在下朝后,政事堂开始议事前,当面觐见天子,谢恩出宫。
    梅望舒过去政事堂前的时候,正看到齐正衡带着十来个精干禁卫,手上提着大包小包,驱赶着五六个哭哭啼啼的内侍宫女路过宫道。
    她脚步停住,往旁边略避让了下,眼看着一行人过去。
    齐正衡抬头见了她,过来抱拳行礼,“梅学士要出宫了?”
    “是,正要去觐见谢恩。”梅望舒的目光追随着那几个锁成一排的犯人,不只是宫女太监,里面竟还夹杂了两个身穿石青色官袍的御医。“宫里又犯事了?”
    “小事。但麻烦。”齐正衡唉声叹气,“圣上早上传口谕,说极厌恶宫里一种香丸的气味。此香分明不在内务府采买的单子上,不知为何,宫里至今还用着。昨晚御前不慎用了一丸,熏得圣上几乎呕吐。但凡近期取用过这种香丸的殿室,一律彻查,香丸是从何处得来的,取用了多少,何时何日点了几丸。剩下多少,全部搜罗上来,集中销毁。”
    他抬手点了点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宫女内侍,“喏,那几个倒霉鬼,最近替他们主子取用了甜梦香,一个个地要锁回去问话。”
    梅望舒吃了一惊,“昨晚圣驾在东暖阁。和我一起用的晚膳,闲谈到夜里。”
    齐正衡也吃惊不小,凑近过来,鼻尖闻了闻她身上的熏香。
    “哟,就是这个味道。看来昨晚就是在东暖阁误用的甜梦香,你身上也沾上了那股甜香味儿。”
    梅望舒抬起衣袖闻了闻,露出怀疑神色。
    “气味清甜芳馥,并不难闻。这香味……熏得圣上几乎呕吐?”
    齐正衡好心劝诫,“圣上不喜熏香,你我觉得好闻的味道,到了圣上鼻子里,说不定就难以忍受了呢。梅学士,你衣衫上沾染了这股甜香味儿,待会儿觐见的时候站远些,可别叫圣上闻出来。”
    梅望舒点头应下。
    但片刻后,觐见谢恩时,淡淡的甜香味还是被闻出来了。
    政事堂的明堂正中,开国皇帝亲笔提写的巨大黑匾之下,洛信原一身海涛日月行龙常服,端坐在御案后,或许神思集中于政事上的缘故,神色比平日更显出几分淡漠疏离。
    梅望舒上前谢恩拜别时,他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目光由上到下,从面前之人白皙光泽的额头,到泛起健康红润的气色,最后落在显出血色的唇瓣上,一寸寸地仔细打量,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
    “眼看着气色比两日前好了不少了。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明日照常上朝。朕还有事找你商议。”
    “臣领命。”梅望舒行告退拜礼,正要出去,又被叫住了。
    洛信原从御案后起身,走下几级丹墀,停在她面前半步外,低头打量了片刻,抬手把她脖颈处的夹袍立领往上拉了拉。
    “你这套衣裳沾染的香气太浓,回去扔了。”
    梅望舒微微一惊,本能地想抬手遮掩咽喉,又按捺着放下手。
    “是。臣以后入宫觐见会额外注意,把衣袍的熏香都去了。”
    洛信原却露出意外的神色,顿了顿,加了一句,“倒也不必。还是用你平日的白檀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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