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机灵的小厮差役听到这里,立刻分开人群,拔腿就跑,要赶紧把梅家的惊天大消息告知自家为官的老爷。
    梅家几个管事扯着嗓子否认,奈何人声鼎沸,他们几个的声音就如几滴雨水,淹没在鸭子塘里。
    向野尘又高声喊了几句,“棺材到底收不收?”“不收我扛回铺子去了!”“算了,小店良心做生意,棺材就在这儿,你们自己看着办,我走啦!”
    眼看各路报信的小厮差役往各个方向飞奔而去,他琢磨着今日这出戏唱得差不多了,主家那边足以交差,趁着周围人多纷乱,往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人群里。
    ————
    梅家书房。
    梅家父女两人对面落座,闭门谈事。
    “世人多有恶习。越是别家大张旗鼓、正经往外传递的消息,外人越是不信。明里暗里地质疑,甚至会有人暗中追踪,追根究底。”
    “若是撞到意外泄露的阴私之事……反倒人人争相谈论,丝毫不会有人怀疑;消息一夜能传出千里。”
    梅老员外若有所思,“因此,你并不提前通知门房,直接把棺材送上门来,门外一番争吵,造成了‘梅大公子’病重归乡的消息‘意外泄露’。”
    “不错。”梅望舒直截了当地道,“家中只有女儿一人,却有‘梅大公子’和‘梅大姑娘’两个身份,若是有心人探查的话,极容易漏出破绽。”
    “与其刻意隐瞒,遮掩重重破绽,越遮掩破绽越多;不如‘意外’把‘梅大公子病重’的消息泄露出去,哄传全城。这样‘意外’传出去,反倒不会引发怀疑。”
    梅老员外低头思忖了良久,点点头。
    “所以,你这次回来,把‘京城养病的梅大姑娘归来’的消息大肆传扬出去。越是传得大张旗鼓,人人皆知,如今反倒会被州府官场的人认为,是梅家刻意用一个消息盖过另一个消息,用来遮掩梅大公子病重归乡的事。”
    “不错。”梅望舒微微一笑,
    “官场上的人都有些小聪明,不相信别人当面直接说出来的真消息;只相信自己拐弯抹角打探来的假消息。”
    梅老员外笑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从小看人便犀利得很,三言两语说尽官场人事,把老夫也骂进去了。”
    嘴里抱怨着,眼神却是近乎宠溺的。
    “老夫还记得,当年你年岁尚小,头上还扎着双丫髻。某个深夜,你突然来找为父,说梅氏危矣,要求为父马上辞官归乡。为父当时还以为你睡魇住了。”
    年代久远,梅望舒已经不大记得请了,眼中泛起微微的笑意。
    “但父亲还是信了女儿的话,当月便辞了官,带着母亲和女儿返乡。”
    “如何能不信!”梅老员外想起来就跺脚叹息,
    “当时你说,遭遇鬼神托梦,今生即将发生之事,历历在目,可以一直推演到你二十九岁。不知你遭遇的是何等鬼神,法力如此高强。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站在老夫面前,板着手指,一桩桩,一件件,竹筒倒豆子的说了整个时辰,其中有许多你当时不可能知道的官场阴私之事。若非鬼神助力,你如何能述说的这般详细!”
    梅望舒含笑听着,没有回答。
    亲身经历过一世,自然历历在目。
    她避过父亲的话头,新起了个话题,
    “自从父亲听从劝告,带着母亲和女儿辞官归乡;后来女儿筹划几年,以‘梅家长子’的身份入京……之后岁月,仿佛轻舟杨帆,借风转向,一切都和当初的推演截然不同了。”
    梅老员外神色蓦然紧张起来,
    “记得你当年说过,梅氏会在你二十六岁那年,遭遇抄家灭族的大灾祸。如今,时间已经过了……可是有了不同的推演征兆?”
    梅望舒安抚道,“女儿觉得,梅氏应该是安然避过此劫了。”
    “怎么说?”
    “父亲可还记得,女儿曾说过的‘血书懿旨现世,天下大乱’之事?此事已经提前到今年,在京城发生了。”
    梅老员外不自觉屏住呼吸,“后续如何?”
    “天子圣明,早早察觉了端倪,消弭于无形,安然度过此劫。”
    梅望舒看着对面松了口气的父亲,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天下清平无事,父亲又不曾升任京官,不会在任上收受贿赂,贪污枉法,不会变为人人喊打的惊天巨贪,梅氏自然安然无恙。”
    梅老员外擦着额头惊出来的老汗,呸了一声,
    “乖儿,莫要听你母亲的碎嘴。老夫虽然手头花用宽松了些,家中资产总是够用的,什么贪污枉法,惊天巨贪,绝不可能。”
    梅望舒没吭声,低头啜了口茶,把话题引开了。
    “如今天下清平,圣上已经长成,家中又平安无事。因此,女儿才安心辞官,回返家乡。”
    一番长谈后,梅望舒被父亲送出书房,回到自己院中。
    正好辛妈妈按照梅老夫人的吩咐,将一匹沉香色的绢帛从梅家库房里翻找出来,送来她的院子。
    “夫人说,‘这颜色有什么好的,偏你喜欢。算了,找来给你,自己画样子做春衫去,反正我们家不差这点布料。’”辛妈妈绘声绘色地转达梅老夫人的原话。
    梅望舒笑起来,道了谢。
    暗绣提花的上等薄绢,展露在明亮烛火下。
    她站起身,指尖捻了捻轻薄的布料。
    思绪渐渐陷入回忆之中。
    邢以宁当初快马奔出京城、冒着性命塞过来的那封书信,早就被她烧了。
    但里面的内容,一字一句,早已牢牢记下。
    邢以宁的信中说:
    帝王的醉梦里,她恢复了女儿身,明眸皓齿,浅笑蛾眉。
    穿着一袭沉香色的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头上簪着珍珠步摇,耳边一对珍珠耳坠子,端坐在殿室里,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窗外吹进了杏花来,纷纷扬扬落在棋盘上。
    信中描述的那场景,她依稀还记得。
    梅望舒的面容上,也随着旧日回忆,渐渐露出几分怅惘神色。
    上一世,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充入宫掖为奴。又因为棋艺出众,侥幸被选为侍棋女官。
    那季置换新衣时,别的女官都不喜沉暗颜色,几人争抢那些鹅黄,淡绿,浅粉的绢帛。
    她倒是一眼看重了沉香色,把整匹绢抱回去,做出一件对襟窄袖春衫,穿在身上。
    宫中赐赏,式样精巧贵重的金钗,玉簪,各式冠子,都有众多女官争夺,轮到她时,盒子里只剩下一支珍珠步摇,一对珍珠耳坠子。
    珍珠成色不佳,又不够圆润,胜在素净可爱,她倒也还算喜欢,便拿了回去。
    某日,她于殿室当值,便穿了沉香色的新衣,半旧的月白襦裙,头上簪着珍珠步摇,耳边坠着一对珍珠耳坠。在殿室中等候侍棋。
    当时杏花在窗外开得正好,一阵风过,花瓣纷纷扬扬,落满了棋盘。
    世事不会有那么多恰巧。衣裳,发饰,殿室,棋盘,杏花,一切都对得上,仿佛是亲眼所见。
    重生一世,旧事湮没。当年这些细节,原本只该她一人知晓。
    但如今……却借着一场梦境,从第二个人的嘴里说了出来。
    处处重合,便绝不是巧合。
    而是和她自己一般无二的,梦回前世。
    屋里的蜡烛灯花爆开,骤然明亮了一瞬,又熄暗下去。
    嫣然进来点起了另一只蜡烛,低声抱怨,“在京城里整日劳神,回了家乡原以为会好些,结果还是这般地对着灯火发愣。”
    梅望舒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在想事情,劳你担忧了。天色不早,你回去歇着吧。”
    “想什么呢,”嫣然把烛台往她这边推了推,略促狭地开了个玩笑,“一年生男,三年抱俩?”
    梅望舒:“……”无语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别乱说。虞家那位只过年见了一面,心性如何还看不出。虞家的事,我还未点头。”
    嫣然笑起来,“反正人已经在这儿了,倒不必着急。”走到桌对面坐下,“那,大人可是想京里了?”
    梅望舒默然无语。
    在京城中,整日地思念着家中的山水风物,家中双亲;思之念之,夜不能寐。
    等当真归家了……这才几日,竟又隐隐约约思念起了京中的至交好友,案牍忙碌。
    人哪。
    得陇望蜀,不过如是。
    “别乱说。”她轻声阐明,“我和宫里那位,已经正式辞别,今生再不会回去的了。再说——”
    邢以宁的那封信里陈述的帝王之梦,牵扯前世,危险之极。
    帝王已经长成,对陪伴指引的近臣,渐渐生了厌弃之心。
    虽然在京城时,最后那场情真意切的宫宴告别,成全了彼此君臣的体面……
    但,君心难测。
    只要对梦中的场景稍微起了疑心,遣人来临泉县探查,发现梅家只有京城返乡的梅大姑娘,并无辞官归乡养病的梅学士……梅家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梅家长子‘望舒’,必须病逝。
    但不能是令京城猝不及防、引来怀疑追查,给梅家带来大麻烦的猝死。
    而是通过地方官府的渠道,合理地、不受怀疑地上报京城,在京城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地病重不治,撒手人寰。
    把这个原本不存在的身份,封存在金丝楠木棺中,从此埋入地下,只留一个牌位。
    才能长长久久,保梅氏家宅平安。
    第35章 噩耗
    临泉县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细雨。
    河东道知州,临泉县令,几个临近县乡的主事官员,在正月末尾的某日,冒雨联袂登门,探望前京城翰林学士,刚刚致仕归乡的梅大公子。
    奈何梅大公子实在病得太重,声音微弱难辨,已经不能对谈。
    诸位官员们只在苦涩药味弥漫的屋里略坐了坐,隔着帷帐问候了几句,梅大公子躺在床上,以笔墨代口,亲自手书了一封感谢探病的简短书信,便由梅少夫人送了出来。
    嫣然穿了一身素衣,抹泪道,“隐瞒重病消息,是夫君自己拿的主意,就是不想大过年的惊扰了乡里。”
    “今日夫君原本已经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准备起身迎接各位大人的,怎奈何才下床,就天旋地转,栽倒在地,当场吐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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