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给他逗笑了,“少胡说。既然这么不巧,那过几日,等药铺进了新药,你再去买一趟。数目不需太多,够抓五六副药的分量便足够了。”
    她问起心里更惦念的事。
    “邢医官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向野尘皱眉,“邢医官肯定是遭了事了。我去他家宅子周围绕过两次,看起来只是关门闭户,但附近时时刻刻有暗哨盯着,我费了些功夫才把人甩开。”
    梅望舒听完,倒是放心下来,“有暗哨盯着家门,显然是至今没找着正主。”
    随即微微皱了眉,“这究竟是犯了哪路的事。”
    向野尘走出去几步,又转回来,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隐约有担忧之色,
    “主家,你吃的是什么药,方子里配这么大剂量的黄柏和寒水石?我是个外行,都知道吃过量伤身子。”
    梅望舒莞尔,“剂量是不小,但不会用太久。等过一阵再回老家去,药便停了。”
    向野尘又追问,“主家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我是去年十月跟主家签的契,下个月回去的话,我倒还能送主家一程。”
    “劳你费心。最近京城不太安稳,再看看,时间不一定。”
    梅望舒叮嘱下去,“当前倒是有件急事需要你做。”
    ——
    阿苑是第三日夜里被向野尘押过来的。
    “这小寡妇看起来乖巧安静,心眼还不少,居然买通了运夜香的车夫,趁夜乔装打扮混进夜香车队里,要偷偷摸摸地混出城去。”
    向野尘嗤笑,“还好主家叮嘱了一句,我日夜盯梢,把人给逮着了。”
    梅望舒披了身家居的半旧直缀袍子,坐在庭院里,周围点起了灯,在灯火下打量着阿苑。
    “托人带给你的话,你听到了?”她轻笑了声,“你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连辛苦求来的宅院都不要了,只带着那八百两银子就要跑出京城去?说说看。”
    阿苑噗通跪下了。
    带着哭腔求饶,“奴家也是没办法。奴家应下别院的差事只是求财,谁知道……谁知道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无论怎么追问,只反反复复说一句,“有人跟奴家说,梅大人这边无论怎么逼问,是不会取奴家性命的,但那边……那边真的会要了奴家性命啊。”
    委委屈屈哭倒在地,其他的再怎么问都不肯说了。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
    不知是哪路人马,看准她不会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下狠手,说出这番攻心的话来,倒叫她追问不下去。
    坐在庭院里,对着哭泣不止的阿苑,低头沉思了一阵,吩咐下去。
    “罢了。有件极简单的事交给你做。”
    “这件事做完,我再也不问你的去向。京城里的那座二进宅子折成银钱,给你一并带走。如何?”
    阿苑立刻停了哭声,抬起头来。
    ——
    仲春时节,天气晴好,春光明媚。
    正好是禁军天武卫的轮值休沐日,一群没有成家的单身将领呼朋引伴,前呼后拥着来到御街最大的一处临街酒楼,包了整间二楼吃酒。
    今日请客做东的,正是天武卫的新头儿周玄玉。
    手下热热闹闹过来灌酒,周玄玉来者不拒,没到晌午时分,一群武将便喝到七八分醉。
    半醉中,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天武卫最近不比其他几支禁卫队伍风光,什么好差事都轮不到,被齐正衡那边硬生生压下了一头。
    周玄玉握着酒杯,微微冷笑,
    “齐大人是个有能耐的。跟梅学士是多年的交情,借了人家的别院,把贵人请去城外别院休养一趟,别院里还安排了个美貌娘子。呵,叫贵人开了荤。可不就得了圣心了。”
    周玄玉冷笑不止,“周某就是个办苦差的,望尘莫及,最近被齐大人挤一边去,还连累了兄弟们,跟周某一起吃苦受累。”
    说完仰头把满杯酒一饮而尽,抬手把空杯狠狠砸在地上。
    “气闷!”他喝道,“开窗!”
    酒楼下便是御街,晌午时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街头行人摩肩擦踵,街道两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几个武将靠窗抱怨了一阵,其中一个人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定定地往楼下大街看了片刻,急忙出声招呼周玄玉,
    “头儿,快来看,刚走过去的那位美貌小娘子,看相貌身形,是不是就是梅家别院里的那位?”
    周玄玉一愣,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副探哨秘密临摹的娟秀小像,几步奔去临街窗边,扒着窗往下望去。
    那幅小像是梅家别院送人下山当天绘制的。采用工笔描绘,精雕细琢的一副美人半身画像,眉眼神韵跃然纸上。
    此刻热闹的御街上,一个窈窕娟秀的身影,二十余岁,孀居小妇人打扮,正挎着篮子,手里抱着一枝雪白梨花,在贩卖百货的小贩摊位间走走停停,偶尔在阳光下抬起脸来,露出一张素净清丽的面容。
    周玄玉来回比对着人和画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把画像折叠收起,招呼手下众人,
    “贵人对这位念念不忘,当着梅学士的面提了好几次,但梅学士不肯松口。”
    “如今看来,倒成全了你我兄弟们的机会。重得圣心的机会来了。”
    “不要惊动人,秘密跟上。”
    当天下午,周玄玉入宫求见。
    猎猎山风呼啸的西阁悬空步廊外,洛信原手里握着一杯酒,意态悠闲,在春色暖阳里扶栏小酌。
    周玄玉单膝跪倒,先把之前办好的一桩差事回禀上去,
    “陛下离京的那几日,臣等奉命,将全城药铺的黄柏和寒水石两味药都收购完了。如今京城里有价无市。”
    洛信原点点头,叮嘱下来。
    “半年之内,京畿附近的所有药铺,黄柏和寒水石这两味药有多少收多少。官府那边的限令也要跟上,明令禁售半年。”
    周玄玉低头应下。
    “黄柏和寒水石。“洛信原喝了口酒,“这两味都是大寒之药,用多伤身。”
    他冷笑一声,“就冲着这条,邢以宁该治死罪。”
    周玄玉急忙请罪,“臣无能,至今未将其缉捕归案。”
    “不急。”
    洛信原在春光里慢慢啜着酒,“物以类聚,她是个聪明人,她的好友也是个聪明警醒的。只不过,再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看不到的弱点。”
    “邢医官是个医术卓绝的好大夫。离京走得匆忙,手边若短缺了银子,少不得要用一身医术换盘缠。”
    周玄玉提了一句提点,恍然大悟,“臣明白了!与其四处缉捕,不如放出诱饵,守株待兔。臣这就筹划起来。”
    洛信原沉思着,叮嘱下去,“此人极关键,不要伤了人,慢慢缉拿无妨。”
    “等抓捕到了人,问他,每月固定给梅学士用的那种药方子,除了黄柏和寒水石,还用了哪些其他少见的药?如何化解?叫他仔仔细细地写出来。”
    周玄玉低头应诺,赶在圣驾吩咐退下之前,赶紧回禀更重要的消息,
    “陛下,那位娘子……阿苑姑娘,有消息了!臣今日在街上偶然遇到,尾随到其家中,原来她就独居在城南甜水巷——”
    天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洛信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极冷淡地道,“此事以后不必再禀,莫要打扰阿苑娘子的清静。”
    抬手命他退下。
    周玄玉张口结舌,百思不得其解,带着满腹纳闷退下。
    洛信原并没有把阿苑的下落放在心上,这天如常度过,第二天如常早起上朝,见梅望舒告假不朝,心知躲着他,笑了笑便过去了;退朝后召见臣子议事,批了整个时辰的奏本。
    手里正慢悠悠批着奏本时,一个被他疏忽了整日的念头突然在电光火石间窜进脑海,仿佛晴天响起一个霹雳,他手下一顿,朱笔在奏折上划出长长痕迹。
    “不好!”
    紫宸殿紧急召见周玄玉。
    仔细倾听昨日发现阿苑娘子的经过,洛信原坐在长案后,眉眼阴晦,漠然复述,
    “天光大亮,晌午时分,阿苑娘子带着一支显眼的雪白梨花,走过京城人最多的御街。”
    “正好你昨日休沐,又正好在御街旁边的酒楼喝酒,正好看见了阿苑娘子。兴冲冲尾随踪迹,兴冲冲报进皇城。”
    灯火通明的殿内,洛信原往后靠在宽大的龙椅后,抬手,手背挡住眼睛。
    良久,冷笑一声,“周玄玉,枉你自作聪明,没想到这回做了别人试探朕的筏子。”
    ——————
    梅望舒今日避居家中。
    面前的空白纸笺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端丽行楷。
    宫里昨日便得了周玄玉送进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动作,既没有遣人去城南甜水巷查看,也没有急召阿苑娘子入宫。
    信纸上第一行以狼毫写下:“三番四次提起,所谓念念不忘,想见梅家表姑娘。”
    她提起朱笔,画了个叉。
    蘸了朱砂写下:“谎言。并不想见阿苑。”
    第二行的狼毫小字,“别院中提起赐赏表姑娘,回京后再无动静。”
    蘸了朱砂写下:“托辞。故意当面言语,试探吾之反应。”
    重新提起狼毫,又写道,“他不去寻阿苑,因为他早知道,梅家别院,温泉落水,和他水中纠缠之人,不是阿苑。”
    梅家别院,接风洗尘当夜,把自己灌醉,抱入房中。
    登山那日,借口送走阿苑,带着自己登高。
    那晚温泉池畔,处处巧合,抱落入水。
    在池水中句句催逼,逼迫自己开口说话。
    桩桩件件,不是巧合。
    是刻意为之。
    她放下笔,起身开窗,对着草长莺飞的仲春热闹庭院,深深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气来。
    原来早在温泉别院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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