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投壶的准头尚可,手劲不够,被大风一刮便偏了方向,十投只中三四支。
    洛信原天生擅长这些,十投九中。
    比分太过悬殊,梅望舒中途便笑起来,摇摇头,“输定之局,后面不比了。”
    洛信原不紧不慢地投了一支箭入壶口,“从前你我对弈,我被杀得七零八落时,可没有耍赖说一句不下了。”
    他换了自称,梅望舒也跟着换了。随意投了一支过去,擦着壶口掷入,悠悠道,
    “是,信原从不耍赖,只会摆出君上威严,对臣下说,‘漂漂亮亮地输朕一局棋’。”
    洛信原放声大笑起来,“雪卿记仇。”
    朗朗笑声传出了紫宸殿外,引得楼下侍奉的众多内侍宫人抬头偷看。
    他随手捡起身边剩下的四五支箭,拉开姿势认真投掷,每支箭都擦着壶口飞出去,坠落地面。
    拍了拍手,笑看身侧人一眼。
    “我如今漂漂亮亮地输你一次投壶,满意了?”
    梅望舒抿着嘴,微微笑了下。
    两人玩罢了投壶,回到室内,洛信原看时辰过了晌午,传了膳。
    今日御膳房按大宴规制准备膳食,十六道冷热正菜流水般呈了上来。
    上一道正菜,配一壶酒。
    两人在楼阁高处小酌,随意闲谈,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那母亲。”四下里无人,只有天地日月,梅望舒连尊称都省了,“是个会惹事的,但城府不深。若只是她一个人,翻不出大风浪来。”
    洛信原指尖摩挲着金杯,“宗室里有人帮着她谋划。”
    “具体哪位宗室叔伯,还没抓出来。他们所图为何……”他微微冷笑,
    “身为人子,不敢想。反正行宫那边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一两个谋士,十来个从小培养的心腹死士,不足为患。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怎么动作。”
    “这次你母亲去行宫,据说开了内库,带走许多奇珍异宝?”
    梅望舒啜了口酒,“自古财帛动人心。重赏之下,必有铤而走险的狂徒。信原当心。”
    “财帛随她带走。”洛信原淡笑,“让她守着珍宝,和宠爱的儿孙安度余年,也算是我这个儿子尽孝了。”
    “诱惑太大,就算她想着安度余年,你哥哥愿意在行宫平淡度过一生?”
    “随他。只要他不犯蠢,便能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做个一辈子风花雪月的富贵闲人。”
    上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道正菜时,梅望舒已经用不下了,避开大荤的鸡鸭牛羊,拿筷子一根根地挑菜里的豆芽吃。
    上新酒时,也只浅浅啜一口。
    即使这样,七八道不同的美酒混着喝下来,她还是觉得有些晕眩。
    再后面的几道正菜,她连新酒的那浅浅一口也不肯喝了,纤长手指摆弄着金杯。
    洛信原坐在对面,上一道酒,喝一杯。
    注意到这边的动作,举杯的动作停下,带着笑问,“怎么了?可是酒菜不如意?”
    时辰还早,天色明亮,但天边已经有隐约有一轮弯月轮廓浮现苍穹。
    梅望舒放下酒杯,起身道,
    “今日酒宴尽兴,多谢陛下款待,臣请告退。”
    重新用起了君臣称呼。
    洛信原唇边的浅笑微微凝滞了片刻,劝说,
    “若是吃不下了,叫他们撤了宴席便是。天光还早着,我们再闲谈一阵,或者看看书,对弈一局,都是可以的。”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梅望舒坚持起身,“臣请告辞。”
    洛信原也跟着起了身。
    阁楼高处四周无人,他接过梅望舒手里不肯喝的那杯美酒,放到桌案上,抬起面前白玉般的小巧下颌,吻上嫣红双唇。
    天昏地暗,不知身处何处。
    梅望舒躺在铺着波斯毡毯的地上,安静地承受炽热的吻。
    覆盖身体上方的那人于迷醉中情动,开始解她身上的衣襟。
    梅望舒抬手挡住了对方的动作。
    “君子一诺千金。”她轻声提醒。
    洛信原浑身一震。
    黝黑眸中带着氤氲水光,眉眼间现出明显的情潮。
    迷醉中带着茫然,半天才回过神来。
    “雪卿……”
    他的嗓音因为动情而低哑,带着恳求道,“今晚留下来。”
    梅望舒极度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天子一言九鼎。”
    “当日在西阁里说好,京城任何地方都可以邀约,但绝不能以这个身份,决不能在皇城里。”
    她按平衣襟起身,端正跪坐在地,
    “陛下面前,是翰林学士梅望舒。今日天色已晚,酒宴尽兴,臣请告退。”
    洛信原深深吸气,起身坐在毡毯上。
    把脸埋在手掌里。
    “去吧。”他哑声道。
    梅望舒行礼起身,缓步走向楼梯口。
    走下几级木梯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回眸望去。
    落在那动也不动的背影上。
    ——————
    脚步声逐渐远去。空荡宽敞的紫宸殿,恢复了安静。
    洛信原独自枯坐良久,下了阁楼,传召欧阳医官。
    欧阳医官似乎早知圣上会传召,至今还在殿外候着,立刻趋步进来,在御案前跪倒回禀,
    “陛下。贵人不肯给药方子。”
    “此事朕知道。她身上寒症如何了?”
    “确实是大寒体质,已经伤损了根本,要仔细调养。”
    欧阳医官行礼再拜,“还有件极重大的事,臣必须要回禀给陛下知道。”
    “贵人的大寒体质,体现在气虚,体冷,宫寒。宫寒不利孕育子嗣,”欧阳医官垂下视线,小心翼翼加重语气,
    “贵人以后……只怕会子嗣艰难。”
    御案后端坐的天子却并不显出意外神色,只微微颔首,
    “她长久用着虎狼之药,此事朕多多少少猜到了。”
    又问,“可有调养的法子?对了,之前她用过姜参汤,效果显著。”
    欧阳医官一惊,急忙阻止,“之前的姜参汤,药效确实对症。但牢里拘押的那位提醒过,只要贵人这边药不停,就决不能用姜参汤。否则两边药效相克,伤损贵人身子。”
    他犯了难,“关健还是要拿到药方子,才好开对症的药。但,贵人这边不肯给方子,牢里那位又死活不肯吐露……”
    洛信原沉思着,摆了摆手,
    “朕自有应对。退下吧。”
    第61章 (小修)夜访
    梅望舒出宫时,正是黄昏时分,宫门还没有下钥,外头停了不少六部官员家里等候的车马。
    向野尘一身白衣箭袖,跳下梅府马车几步迎上来。“主家在宫里喝酒吃席了?”
    他问道,“那咱们待会儿的离别宴还吃不吃了。”
    梅望舒带着几分微醺酒意上车,“吃。必须去吃。”
    向野尘的半年契约期限在这个四月满了。
    辞行的日子定在四月的最后一天。
    酒楼都定好了,谁知道出了林思时‘病倒’的事,梅望舒一大早匆匆进宫,又被留下吃席。
    折腾到傍晚才出来。
    京城最大最红火的丰庆酒楼,就开在御街斜对面,向来是官员请客做东的热门场所。
    梅家马车晃悠悠地往风庆酒楼方向走。
    向野尘突然叫停了车,隔着车壁低声道,“主家,路边站了两个乔装打扮的武人,袖里揣着刀,神色防备,走路左顾右盼,看着不大对劲。车慢些走,我护着主家。”
    那两人很快擦身而过。
    并没有针对梅家马车的动作。
    向野尘松开剑柄,侧身回望,盯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别有目的,但不是冲着主家来的。”
    “看得出是何目的?”梅望舒在车马里问。
    “那两人身体的细微动作,还有眼神,都是冲着街对面那女人去的。只怕是要寻仇。”下巴冲着街斜对面。
    梅望舒忍着酒后微醺的晕眩,掀开窗帘,顺着向野尘的目光看过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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