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应是探路的人回来了。
    陈翎看向方嬷嬷,方嬷嬷会意。
    这一趟天子出行,约有一百余骑精锐跟随。均未着戎装,除却方才那样的暴雨,大多时候都分散开在各处,不会引人注目。
    方嬷嬷寻石怀远详细问了声。
    折回的时候,方嬷嬷同陈翎说起,“打探的侍卫回来了,说先前的雨下得虽大,但前方的路并未塌方,低凹处也未有积水,可以继续下山……”
    “然后呢?”陈翎是见方嬷嬷蛾眉蹙着,是话说到一半。
    方嬷嬷叹道,“只是沿路有不少被浮泥遮掩的土坑,马车若贸然陷进去,底梁易断。底梁断,便等同于马车报废了,所以……下山这一路怕是都行不快,今晚也到不了白城,恐怕……去舟城的时间要多上一日了。”
    方嬷嬷真正担心的是此事。
    毕竟圣驾在怀城。
    对外是说陛下沾了暑气,而后又转了风寒,连带着太子也传染了。
    随行的傅太医怕陛下和太子的风寒加重,让陛下在怀城卧床静养几日,勿让旁人打扰了。
    原本这一趟是晨间从怀城出来,今晚当宿在白城,明日晨间再出发,晌午就可以抵达舟城。
    等陛下带太子见过朱夫人一面,就可以原路返程。
    也是一日半路程,夜里就能回怀城。
    来回的时间刚刚好。
    但眼下若是多出来一日,怀城那处便要多顾一日。毕竟有天子仪驾在,周遭也会闻讯探访,大监也不一定能周全。
    天子若不在,怕是要惹猜忌。
    方嬷嬷说完,眉心还微微拢着,有些担心得看向陈翎。
    陈翎平静道,“先让人回怀城告诉大监一声,可能会迟上一日,让大监心中有数,好应对。这一路照常往舟城去,回来的时候不在白城留宿,行夜路回来,能赶在拂晓前到,不碍事。”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碍事,温和笃定,透着不容置喙。
    方嬷嬷心中原本的担忧,也在听完天子所说之后慢慢隐去。
    天子惯来沉稳,亦心中有数,倒是她这处先慌了神。
    方嬷嬷叹道,“老奴知晓了。”
    “去吧。”陈翎轻声。
    方嬷嬷循着她说的去交待。
    陈翎看向一侧的糯米丸子,“有什么要问的,或是要说的?”
    阿念奶声奶气道,“遇事沉稳,不可慌乱。”
    陈翎看了看他,温声道,“还有吗?”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奇道,“舟城有谁?”
    陈翎眸间微顿,恰好石怀远来唤,“陛下,马车已经备好,可以上路了。”
    陈翎闻言,牵了阿念起身,低声道,“等到了再告诉你。”
    阿念嘟了嘟嘴。
    他只知道要去见重要的人。但重要的人是谁,他都不知道。
    方嬷嬷不告诉他,父皇也不告诉他……
    陈翎牵了他上马车。
    黄昏过后,天色渐渐晦暗了下去,马车中亮起了灯盏,随行的护卫手中也握有火把。
    方嬷嬷交待事情去了,不在马车中,马车中只有陈翎和阿念两人。
    上马车的时候,阿念的小嘴还嘟着。
    陈翎瞥了瞥他,“做什么?”
    阿念忽得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陈翎近前,一双眼睛藏着好奇,悄声道,“父皇,我们是去舟城见娘亲吗?”
    陈翎微楞。
    阿念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眼睛不由再次眨了眨,充满期待问道,“我都没见过娘亲,重要的人是不是我娘亲?”
    阿念的话似是触到陈翎心底深处。
    陈翎心中如小鹿乱撞,又似缀了一块沉石一般。
    陈翎伸手揽了阿念在怀中,“阿念,舟城有我的姨母,我是她照顾大的,她同我娘亲无异。”
    阿念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这股失望又冲淡了去,睁大了眼睛看她,“父皇的姨母,我唤什么?”
    陈翎指尖微滞。
    ***
    夜里在山下不远处的村落夜宿,方嬷嬷带了阿念去睡。
    陈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想起的都是马车上阿念问她的话。
    ——父皇,我们是去舟城见娘亲吗?
    ——我都没见过娘亲……
    许久过后,陈翎仍旧没有困意,遂和衣起身,寻了窗台处宽敞的地方坐上。将头靠着窗台的一角,青丝墨发垂落在肩头,乌黑清亮的眸间看向苑外,思绪回到了很早的时候。
    才从玉山猎场回来两月,她一直有些嗜睡,鼻塞,头晕,还容易恶心反胃。
    这些都是染了风寒的迹象。
    起初,她也真以为是染了风寒,没怎么在意。
    再加上她月事一向不准,玉山狩猎之后回京后,朝中局势明显多动荡,她也无暇顾及旁的,更未往这方面想。
    但再后来,她的胃口忽然有些变了,也忽然想吃酸的……
    她倏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唤了心腹傅太医诊脉,傅太医颤颤说出她有三个月身孕的时候,方嬷嬷吓得六神无主,脸色煞白。
    方嬷嬷当时没有跟去玉山猎场,但殿下从猎场回来,让她去抓过一剂避子汤。
    方嬷嬷才知晓出了事。
    但没想到,避子汤也……
    陈翎攥紧指尖,玉山猎场回京要一日,她迟了一日。
    “能用药吗?”方嬷嬷自然知晓东宫就在天子眼皮子下,这孩子如何都不能留!
    否则生出更大祸端。
    傅太医沉声道,“月份大了,用药有风险,怕殿下受不住。就算要用药,也要寻处安稳的地方,还要将养一阵子,否则要落下病根。而且京中到处都是眼睛,天子若要传唤,殿下也不得不去,要寻处安稳的地方。”
    方嬷嬷眸间慌乱。
    陈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要多久?”
    傅太医低声,“殿下月份大了,用药之后两到三月才稳妥。”
    陈翎脸色越渐苍白,脑海中却越加清醒,强压下心中慌乱,淡声道,“你去备药,旁的我来想办法,届时你同方嬷嬷与我一处。此事半分风声都不能走露,否则东宫上下,人头不保。”
    ……
    陈翎从思绪中回神,是因为方嬷嬷来了房中。
    方嬷嬷见她坐在窗台上,知晓她心中有事。
    她心中有一事,便习惯大段时间坐在窗台上想事情。
    “怎么了?”陈翎收回思绪。
    方嬷嬷道,“小殿下睡了,老奴来看看陛下。”
    陈翎目光柔和下来。
    方嬷嬷继续道,“小殿下今日同老奴说,她以为在舟城的人是他娘亲,但陛下同他说不是,他心中有些失望。老奴告诉小殿下,他的娘亲已经过世了,小殿下忽然就捂在被子哭了许久,方才才睡。老奴想,小殿下若是在陛下跟前提了此事,陛下许是睡不着,老奴来看看陛下,陪陛下说说话……”
    陈翎眼中淡淡氤氲,却温声道,“朕没事了,方嬷嬷,就是有些睡不着,坐一会儿就好。”
    方嬷嬷看她。
    陈翎莞尔,“最难的时候都过了,放心吧,我没事。”
    方嬷嬷这才颔首,阖上屋门。
    陈翎未从窗台上下来,方嬷嬷的话让她思绪继续回到那个时候……
    她借故同父皇说起,她在玉山猎场受了惊吓,夜夜失眠。
    好容易睡着,又梦到母亲说想她了。
    她想回舟城一趟,祭拜母亲,顺道散散心,能不能将病养好。
    父皇本就对她和母亲愧疚,再加上玉山猎场时,二哥和三哥让父皇失望透顶,父皇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两个儿子,无暇顾及她。
    二哥和三哥背后都有世家在,父皇要收拾局面,她不在反而更好。
    那年除夕过后,父皇对外说她病了,去了行宫将养。
    实则她是同傅太医还有方嬷嬷去了楯城……
    小心驶得万年船,即便父皇让人去寻她,也是去的舟城,她在楯城可以避开。
    冒的风险更小。
    从京中到楯城有一月路程,路上不便,但等到正月底到楯城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四个月的身孕……
    阿念第一次踢了她。
    她伸手抚了抚它方才踢过的地方,他又踢了次。
    她忽然湿了眼眶,也像今日一样,坐在窗台上,出神许久……
    “殿下,不可以!”
    方嬷嬷听她说想生下这个孩子,急得头皮都一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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