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林溪上楼见到程念樟,并没有表现几多诧异。
    今日是他两会前,留在安城的最后一天,因傍晚要赶航班出发去往北京,中间行程被安排地十分紧凑,叁人落座后,剔除掉寒暄,实际也闲聊不出太多花头。
    张晚迪和沉林溪先是粗浅地谈了些项目上的内容,其后因不便深入,就转而讲起了沉家小女,沉新玥的动态。
    “怎么会和宋家那位牵上了线?这个二世祖的名声……可不太好哦。”
    热水入杯,腾腾蒸汽扑面。
    女人借余光觑了眼程念樟,随后状似无意地,向沉林溪问道。
    “是看在傅家面子,既然他们提了,就试着接触接触而已。”
    “哦?原来是傅云吗?我本以为是宋毅的主意,刚还和念樟说呢,他们兄弟最近把算盘打到了嘉世头上,让他多关注些业内的变化。像今天不是赶巧了嘛,就索性来露个脸,和你借机认识一下。”
    说完这句,张晚迪挑眉使出眼色,程念樟接收后,抬手将新泡放温的茶水,小心端盏,朝沉林溪递了过去。
    “沉董,请。”
    “小程客气的。”对方虽然身居高位,却没什么官威,见人靠近,赶忙调正坐姿,用双手接起敬茶:“不过……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对嘉世这块儿的业务,或者说文娱这方面的事情,基本没有概念。因为比较边缘,安海平常也不会去干涉嘉世的经营,在小程所处的行当,我属于门外汉,可能并帮不上什么大忙,实在抱歉。”
    托辞言毕,沉林溪直接自罚般将水饮尽,动作豪气,愣是把杯绿茶喝出了几分白酒的气魄。
    “沉董别有负担,交个朋友而已,谈不上帮不帮忙,光是能和你相识,我就已足够荣幸。”
    听闻程念樟自谦,沉林溪只是淡淡笑着,没有接话。
    他纵横官场,为人谨言慎行,对头次见面,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的人,当然是不会轻易送出这种所谓的“交情”,去踩交浅言深的大忌。
    “老沉,瞧你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和念樟联手,想要忽悠你家安海搞些多不得了的事情呢!”
    眼见气氛快要下落,张晚迪适时掩嘴,笑侃了这句,算是把底兜住。
    “张老板说笑了,我没这么想。”
    “其实吧——”女人提壶,摆好瓷杯,又沏上叁盏新茶:“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现在要怎么处理嘉世这颗烫嘴的山芋?”
    “要么改革,要么退股,家中那位给的意思,是偏向后者。我打听了一下,上面的政策风向,对影视行业稍后会有一系列强整顿的动作,为了避免再像这次刘琨事件一样,被牵连调查,断尾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
    “嘉世是上市公司,以安海的持股,可不是说退,证监会就能同意你退的……下家找好了吗?”
    沉林溪垂眸抿茶,没答。
    张晚迪见状,与程念樟对视一眼,互相微微颔首,又改换话题道:
    “不难为你了,现在风头紧,这事估计也不好外说。”
    “子公司的事,通常是下面人在奔走,我只是不了解,不是故意不与你说。”
    “哎……”女人佯装叹气:“我看现在……宋家面上和你走这么近,你下手瞧见了,领会到了精神,那大差不差,不就是花落宋氏的意思吗?”
    “也就新玥和那小子走得近,我原本当她不会喜欢这种纨绔的,其实早知道就推拒得了……现在弄得外头风言风语,我也很是苦恼。”
    “那你索性就再拆一次鸳鸯。上回我不是支你一招‘发派边疆’,直接断掉了那个寒门小子的后路,让你女儿认清了现实嘛?这回……”
    话到后段,张晚迪眼气忽而狡黠,拢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颇有些故弄玄虚的味道。
    “张老板这是又有妙计?”
    “我说老沉你呢……就是太喜欢扮演慈父了,这种事,正常强拆就行,哪还需要什么妙计?”
    闻言,沉林溪失望摇头。
    “我岳丈溺爱新玥,而且傅家顶上也有人,如果做法太强势,里外都不好应付。”
    “哦,这样听来好像是有点难办,容我想想。”
    女人托腮,视线落在静坐的程念樟身上,观察片刻后,唇角不禁勾笑。
    “宋远哲有个谈了好多年的青梅竹马,姓罗,现在也在国内,这人你知道吗?”
    “稍微有点耳闻。”
    “这个女孩子我之前接触过几次,宋远哲和她感情不差的,你且动动关系安排安排,说不定新玥撞见他们的次数多了,就能看出其中马脚,自然而然也便习得放弃……嗯……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念樟?”
    蓦然被点,程念樟来不及调整表情,当另外两人望向他时,只见他满脸皆是肉眼可辨的戾气,肃杀四起。
    “念樟?”
    男人胸膛起伏,捏拳抬起左腕,看了眼时间。
    “我叁点还有个通告,工作室在催,有些着急,后续可能没法作陪。真是不好意思的,沉董……今天初次见面就这样失礼。”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他话里只回头了沉林溪,没提张晚迪。
    “这儿也就聊些家常,还是工作要紧。小程你去吧,不用太记挂。”
    “好,那我就先走了。”
    男人起身,与对过握手拜别后,拿上西装便直接行步离开,去意坚决。
    沉林溪是有点莫名的。
    他望着关阖的门扇,听外头脚步走远,不禁满脸疑惑地向张晚迪问道:
    “你今天叫这孩子来,是有什么用意吗?他面相虽然精明,但脾气似乎有点跳脱,不像很好把控的那类人,我奉劝你最好当心,别什么话都当着他的面讲。”
    “多虑了,他就是个出身不好的戏子,没根没底的,能翻出什么花样?骄纵确实是骄纵了点,但不正好说明他脑子简单,心肠耿直。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的货色,不知道要让我省心多少……”
    话尾意指的是刘安远,沉林溪听出来了。
    “我听傅云说了,你家那位最近要投星岛的项目,想联手宋毅打造个中国的棕榈湾出来,野心属实是不小。”
    “对,今天主要就是想来问你这事的,星岛那块地……你了解以后觉得怎样?有没有什么开发隐患?”
    男人没急着回复,默默吹茶,略微晾了她几秒。
    “暂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你要是想入局,我觉得风险应该不大。”
    “好。”张晚迪展颜:“有老沉你的这句,我就放心了。”
    ……
    叁月六日,是罗生生正式入职Studio  M的第二天。
    上午这姑娘刚打完卡,大壮就突然火急火燎召集来了她和几个同事,说上面特派了任务,要他们去替国影“新浪潮五十周年”系列活动当摄影支援,拍些政宣的纪录片素材。
    这活比起商拍轻松,比起打杂有劲,罗生生一听能去,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当天主要拍摄的内容,是场戛纳电影节评委会成员的轮席讲座,主题围绕着特吕弗、戈达尔等名导的作品展开,结束后会紧接放映,地点安排在安大礼堂,学术气息浓厚。
    安大是程念樟的母校,日常管理严格,基本不放外人进出。
    罗生生虽然自小在安城生活,但也是头次有机会来访。学校里都是翻新后的民国建筑,道路两侧满栽梧桐,自枯枝里冒出新芽,就算此刻没多少林荫,也还是能想象地出夏秋时节,它们繁茂盎然的景象。
    因这趟外派的工作清闲,环境舒心,使她今日心情大好,路过学生中心的时候,还让同事拍了张比耶的半身照,朝程念樟那头发了过去。
    “这里熟悉不?(得意表情)”
    罗生生如常报备。
    对面接收后,亦很快回了句“熟悉”,按规矩附上了自己所在的定位。
    不出意外,又是机场。
    坐标在浦东T2,推算应是到达,晚上估计大概率赶不回安城。
    “我来拍个讲座,你什么通告?”
    “品牌商务,有晚宴和夜场,推不掉(难过表情)”
    这男人最近变了,发消息不止字多,还学会了偷她表情。
    “(表情包-拼命搞钱)”
    “嗯(奋斗表情)”
    即便对过就回了个单字,罗生生见信还是没忍住开心,盯着屏幕咧嘴微笑,满眼都是快要溢出的甜蜜。
    “罗摄,咱们快动起来吧,国影的车队到了。”
    “哦哦……好!”
    女孩听同事提醒,也不再沉耽于微信,手里提上机器,循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朝不远人簇逐渐聚集处看了过去。
    这次客座的嘉宾里,有几位法国知名的演员和导演,为搞好同戛纳组委的关系,国影今次十分重视接待,特派了最高等级的车队和安保随行,阵仗弄得很大。
    罗生生在内场架设好机位,完成布光后,没过多久,各个领导和贵宾,就接连自红毯开始入场。
    开头一切都很顺遂,她照着上面要求,按部就班地拍完了几乎所有定点,眼看外头排队的车辆所剩无几,本以为马上就能转战礼堂……
    可谁知,不期然地,眼前摄像机的转接屏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也与今天活动八杆子打不着的诡秘人物——
    宋、远、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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