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正好,未心下帖子邀她与华心出门踏青赏景,蕙心那边亦接了帖子,又是姊妹四人的聚会,只是这回少了澜心,多了一个小华心。
    第一零五回 “等金陵那边的信,布置稍……
    春光明媚, 郊外景致甚好,绿柳红杏桃李芳菲,风吹河堤时绿柳轻拂激起水波微漾, 山中十分春色,眼下占尽□□。
    此时的天气已经十分和暖了, 锦心出门前却还是被卢嬷嬷敦促着在袄裙外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 姊妹几个一聚首, 各个都是薄薄的春衫, 唯她还披着斗篷。
    锦心也是认命了,有些无奈地拂了拂下马车时堆在袖口上的褶皱,问未心道:“怎么约在这边了?”
    “想到观里进香,又想着这边的春景好、半山观里的野茶香,若要踏青, 不如干脆便来这边逛。”未心笑吟吟地冲锦心伸手牵过她, “咱们等会登山去, 顺着小道慢慢走, 我先已遣人来说好,咱们可以在园子里闲逛, 吃茶赏景都好,出了半山观山后腰有一片坡地,还有泉水山亭, 咱们可以在那边歇坐饮食。”
    她来之前俨然是做足了功课的, 甚至比常年来往半山观的锦心还要了解这边,锦心只能接受她的摆布,跟在她身边走。
    半山观的野山茶确实是有名的,滋味倒是比不过那些名茶,可其清新苦涩的滋味在道观这种场合里品尝就是会别有一番韵味。
    可管它有没有韵味, 小姑娘华心可喝不惯这苦兮兮的东西,只抿了一口就把茶钟放下,可怜巴巴地看向姐姐。
    锦心莞尔,交代妍儿道:“给五姑娘取些温水来吧。”
    婄云正要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带着的果茶包,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他仍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笑得温和,“远远瞧见只觉着像,过来一看原真是四姑娘来了,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他又对婄云提醒道:“今日厨房熬了百合汤,若是小姑娘喝不惯山茶,可以取些汤羹来。”
    婄云道了声谢,应下了,嘱妍儿去取百合汤,乘风似乎只是随意走过来瞧瞧,提醒完一句之后便要转身离去,未如从前那般问一句锦心近来如何。
    或者说这一年多快两年的时光里,他都再没有问过那句话了。
    或许他自己心中对锦心近况如何也是清楚的吧。
    他转身要走,蕙心却唤住了他,蕙心笑道:“道长请留步,我有一事想求道长……”
    她说着,与未心对了个眼神儿,未心便站起身来对锦心与华心道:“那头的玉兰开得真好,咱们去瞧瞧吧。”
    锦心就知道蕙心是真有什么不方便她们知道的事想问乘风,或者说想问的不是乘风,而是可信的、有本事的能人。
    锦心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蕙心想要问的是何事。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牵住了华心的手,道:“咱们看看去吧。”
    等走到那边树下,未心才低声与锦心耳语道:“大姐有些事想向乘风道长求教,又不大方便与咱们知道……”
    “是为孩子吧?”锦心看着她,果见未心微顿,便慢慢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未心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的?”
    “大姐姐与秦王成婚两年了,秦王府中并无任何姬妾,大姐姐与秦王感情又好,迟迟没有喜讯,便是母亲也有些着急,私下几番询问催促。能叫大姐姐这样着急的,也就是这件事了。”锦心淡定地道。
    如今蕙心可以说是万事顺心,唯一称得上是不顺的,想来便是子嗣这一桩了。
    可至今没有喜讯,究竟是二人没有,还是有心人不想有?
    贺时年的方子,除了有点苦,别的没毛病。
    在男性避孕方面,那药绝对就两个字“好用”!
    再一想想,谢霄能吞那药丸子连吞两年,也是豁出去了。
    蕙心前生难产而亡,即便是受人算计,但也是孩子在腹中被养得太大又中了药虚耗元气的缘故,锦心扪心自问,若换做她是谢霄,重来一世,她也不敢叫蕙心再有妊产子了。
    可人总是要从过去里走出来的。
    锦心看着华心垫脚摘花去,一件杏红薄纱衫子上用鹅黄的丝线绣着娇嫩的迎春花,摘到花儿笑着扭头过来冲她们招手,一双姣好的桃花眼儿灵洞带笑,一身鲜活气,明媚又动人。
    她就希望华心能这样笑一辈子,永远灵动鲜活、皎洁明媚。
    他们这群人,从死里爬出来,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开始新生,他们也都到了该走出来的时候了。
    无论今天从乘风哪里得到怎样的结果,蕙心都不会放弃的,谢霄坚持不过蕙心。
    锦心也冲着华心笑了笑,温柔地点了点头,“好,这花真好看。”
    华心于是捧宝贝似的捏着花走到锦心身边来,替她簪在鬓边,笑吟吟道:“四姐姐簪花真好看。”
    未心见锦心刚才还是淡然睿智的模样,这会就笑眯眯地和华心聊起天来了,心中一时有些无奈,却没打断她们俩,而是站在旁边,笑着看她们两个说话。
    乘风不知与蕙心说了什么,待她们见二人交谈得差不多走回去的时候,蕙心明显安心不少,应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眉目带笑,端庄爽朗,“那我便承你吉言了。”
    乘风摆摆手,“原是王妃的命数。……天儿又要热了,四姑娘保重身体啊。”
    “年年都是一样的保重,我都记不清您对我说过多少声保重了。”锦心似是喟叹,“要入夏了……转眼也有两年了。”
    后一句她说得声音极低,便是离得很近的未心都没听清,只以为她是感叹夏日难捱,一时几个姊妹都有些心疼。
    乘风只行了一礼,缓声道:“快了,快了。”
    还有一年。
    他们两个的哑谜,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婄云能够听懂了,浅浅交谈寒暄两句,乘风转身离去,蕙心想到前殿去拜一拜、添些香油钱,未心对那个没大兴趣,便带着两个妹妹留在后头园子里,锦心温声吩咐婄云:“我也想用些百合汤,你去瞧瞧还有没有吧。”
    未心拧眉道:“这边的汤饮你能喝得惯吗?”
    “我只是想尝尝,喝不惯撂下便是了。”锦心对婄云道:“去吧,你慢慢走,我不急。”
    婄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锦心的玛瑙珠又有一颗失了颜色,婄云寻了与最后一颗颜色相近的给她串在手绳上带着,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只有婄云日夜为此揪心,又怀揣着希望期盼。
    半山观建在山里,原比山下凉爽些,山风一吹锦心便一蹙眉,对寻常人的凉爽在她身上便觉冷得刺骨,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未心注意到了,忙道:“那边避风,等大姐回来咱们便过去。”
    “三姐你对这边好熟悉啊。”锦心带着几分打趣笑道。
    华心眨眨眼有些茫然,未心看着她,略觉好笑,先白了锦心一眼,然后才道:“哪是我熟悉啊,你三姐夫熟悉,他常过来,告诉我那边有个野游踏青时赏景休息的好地方。”
    几人说着话,锦心捧起温热的茶钟在手里暖着,山风只吹了一阵,凉意落在身上,她却许久没缓过来。
    婄云回来时见她唇色微白,心中一紧,忙低声问:“您怎么了?”
    “方才有点冷,不过这会好些了。”锦心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我无事,你放心吧。”
    便是如此,那日从郊外回家,锦心到底发起热来,这一病便断断续续病了半个多月,开始是发热、昏迷、梦魇,梦中偶有呓语,便是那少有又模糊的一两句,落在婄云耳中,直叫她心惊胆战。
    她生怕锦心便在这一场接着一场的旧梦中沉沦,耗空了精神元气。
    闫老对锦心的大半症状都无能为力,只能在治疗风寒、发热的方子之外加上镇静安神的药物。
    锦心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常起高热连日不退,徐姨娘被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也顾不得文从林了,就搬到园子里住,日夜守着锦心,不离床榻左右。
    佛堂里的香烧了一炷又一炷,蕙心与未心也被惊动回家来探望,谢霄那边得了消息吓得够呛,也顾不得荀平那边,连忙写信寄去京中。
    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大局了,若锦心真有个长短,那……贺时年那边也就稳不住了。
    无论怎样,锦心这病都不能瞒着贺时年。
    病是好是坏是两说,病愈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好……那瞒着贺时年一时,他会后悔一世。
    信件寄到京中需要些时候,锦心这边在昏迷了五日之后终于醒来,其实她也称不上昏迷,更像是长睡着,烧得神志模糊一直没有清醒过来,分不清现实中的黑日白昼、时光长短,一直挣扎在梦中。
    她梦到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些年她的梦境做了一轮一轮,一直都是反复的,从出生到死亡算作一世,那一世的事情这九年里她已梦到了不下十次,每一次在梦中都是痛彻心扉、遗憾无奈、悲怆满怀。
    似乎天不眷她,那些欢喜的事情皆是一带而过,总是各种能令她悲恸万分的事情相继上演。
    或许……是因为前生她欢喜本就不如悲恸多,便是叫她开心得最多的文从林与贺时年,也曾叫她一次又一次的在痛苦与担忧中咬牙坚持。
    婄云本是最沉默安静的性子,是在前世她每日忙于政务中不得抽身片刻的繁忙时光中,逼着自己学了琴筝、学会了说笑话来哄她放松、哄她开心。
    可惜收效甚微。
    因为那时她已经逼着自己开始为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情布局铺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天能活,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用尽还清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来为后人铺路。
    那段时光对她而言是充满了黑暗的,她也无助,午夜梦回间也有惶然无措,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当时贺时年在北境对敌,文从林征讨乱军,文从翰领重命为推行新政离京往江南整顿吏治收拢民心,她是朝中最后一根定海神针,她若露出一丝脆弱,朝中人心不稳,边境怎安?
    直到今日,锦心在梦中再次见到那段时光,还是会隐隐地有些无力。
    无力,是因为精力已经被耗空了,只有咬着牙坚持下去,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短短五日间,锦心的梦境又过了一个循环,梦中她再次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开始,又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生老病死。
    或者说她连“老”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病死了。
    年未及四十,尚在壮年,仍有满腔鸿鹄志,又许多想法政策尚未来得及实现,只能倾尽全力为后人铺路,又不确定自己给后人铺的这条路,最后能落下几分。
    一大场梦醒来,浑身无力,满心疲累。
    她就是这时睁开眼的,从心底里升起的疲惫让她好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她在神智清醒之后浑身虚软躺在那里许久,等终于睁开眼,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模糊得看不清东西,疲倦感又涌上来,叫她想闭上眼睛,再沉沉地睡一觉。
    再睡一觉,是会再做一场大梦,还是会好好休息一回?
    而且她现在……到底是醒来了,还是仍在梦中,正在一片白茫茫中等待接下来的梦境呢?
    她也不知道了,她只是太累了,有些坚持不住了。
    “主子?主子!”婄云带着哭腔的声音冲进锦心的耳朵里,叫她头脑猛地一清,闭到一半的眼睛又睁开了,“婄、婄云……”
    锦心的声音很轻,因气力不足而飘忽虚弱,若非以婄云的耳力是绝对没有人能够听到的。
    婄云一直提着的心猛地放下了一半,连忙握住她的手连声应道:“诶、诶,奴婢在呢,我在呢,您放心,我在呢……”
    在梦魇中挣扎了五日,她多少能猜到锦心此时心中有多少惶恐无力,因为前世的种种,至少有七分,是她陪着锦心,一步步走过来的。
    因而她更害怕,若是锦心就这样被痛苦与无力纠缠束缚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幸好,锦心醒过来了。
    “沁儿!”徐姨娘少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手中沾着水的巾子一松,直直落到水盆中也顾及不上,急忙扑到榻前握住锦心的手,“你可吓死阿娘了……”
    听到东屋里的响动,在西屋里坐立不安数日的文老爷第一反应就是冲了过来,他顾不得细思是不是女儿醒了,只是冲过来之后,看到的第一眼是锦心躺在榻上、睁着眼,他才反应过来——啊,是女儿醒了。
    旋即便是狂喜涌上心头,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哑声吩咐:“快、快去,闫老和乘风道长呢?快请过来……”
    文夫人也欢喜,却算得上是此时最清醒的哪一个了,吩咐人道:“去将膳房备着的粥羹取来,四姐儿相比饿了,知会几位姨娘一声,告诉她们姑娘醒了,莫要担心了……”
    蕙心、未心这几日都留在府中未曾回去,此时纷纷挤进西屋里,见锦心意识清醒便松了口气。
    锦心醒来,一家人是如何欢喜自不必提,只说一直留在文府名位陪伴蕙心实则是在等消息的谢霄听了便是猛地松下一口气,又匆匆铺开纸墨写信。
    这消息要用飞鸽传书去京中,但求尽快。
    飞鸽传书要从荀平那边走,荀平得了消息也是狠狠松了口气,然后坐在椅子上半晌没缓过来。
    这几日他一直提着心,如今这口气猛地松了,他才敢多想一点。
    也只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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