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秋芜送来水果,周念南定眼一看,又是柿子。
    他随口问道:“庵里送来的柿子?”
    “回公子,是昨日下午有客拜访带来的。”
    秋芜将柿子切成小小一块,周念南尝了两口便停下,腻。
    “昨日下午来客人了?哪家的?”
    定远侯夫人用银箸捻起一块柿子,慢悠悠地道:“是慕礼的表妹,名叫谢渺。”
    谢渺?
    周念南动作一滞,眼中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饶有趣味,“谢渺来拜访您了?她知道您在这里?都和您聊了什么?”
    一堆问题接连砸向定远侯夫人,她并不回答,问道:“你与她可熟?”
    周念南摆摆手,向她凑过身,“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和我有什么熟不熟……您快说,她找您干嘛来了?”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雀跃看个分明,心道两人果然有些猫腻,“昨天的柿子是你从她手里抢来的?”
    嗬,小气鬼,竟然跑来告状。
    周念南往椅背一靠,摩挲着下巴道:“几个柿子而已。”脑筋却在飞速转动,打算好好取笑她一番。
    这便是默认了。
    定远侯夫人盯着他,不肯错过任何表情,“你与我说说,跟她可相熟?”
    “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她与我……不是,她与崔二……”周念南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干脆道:“我们不熟,母亲别多想,充其量算个认识的路人。”
    他自是不知,说这话时黑眸晶亮,如沾晨间初露,又若洒进月光清辉。
    呵,少年人,还嫩的很。
    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内心不屑地想道。
    *
    周念南按捺不住,连午歇都省了,脚步如风地冲向谢渺所在的小院。
    小院里,主仆三人正跟着巧姑学做柿饼。揽霞积累了经验,比起昨日稍有进步,拂绿倒是一学就会,唯有谢渺,抄起经文来毫不含糊,做起柿饼却一塌糊涂。
    巧姑摇头感叹:“渺姐姐,你这双手长得漂亮,没想到连个皮都削不好。”
    ——岂止是削不好,柿子肉都被削掉一半,只剩个把把和核了!
    谢渺早已过了脸皮薄的年纪,闻言淡定的很,“熟能生巧,我再做几个便能成了。”
    揽霞瞅瞅那一堆明显“发育不良”的裸柿子,再看看自家小姐,耿直地道:“小姐,您再做下去,咱们的柿饼就不够分啦。”
    总不能把这些“小豆丁”也以次充好送给崔府的各位主子,对吧对吧?
    行。
    谢渺悻悻然地放下柿子,“那我回去抄经书……”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周念南不客气的声音,“谢渺,开门!”
    谢渺掸掸衣袖,假装没有听到。
    巧姑好奇地转向门口,“渺姐姐,是谁来找你?”
    还能是谁?定远侯府的那位混不吝呗!
    拂绿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最是飞扬不羁,和小姐更是常年不对盘,便小声道:“小姐,您进去躲躲,奴婢就说您不在。”
    话音刚落,屋外那人喊:“谢渺,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谢渺,你再装聋作哑,我直接踹进来了!”
    “谢渺——”
    “左青、左蓝,你们两个给我踹门——”
    真是吵死了!
    谢渺按着抽痛的额角,纤白的手指虚虚一拨,“去给他开门。”
    揽霞急忙跑向门口,拿下木栓,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周三公子好。”
    周念南看也不看揽霞,大步迈进院中,蝥红色的袍角一扬,眨眼便站到谢渺面前。
    “你昨日去拜访我母亲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除去他们二人,院里还站着两名侍卫、两名丫鬟以及巧姑。侍卫与丫鬟们已见怪不怪,巧姑却对着突然闯进门的俊美青年惊艳发呆。
    这、这、这位公子,怎能长得这般好看?锦衣玉冠,气质出众,通身都是贵人的派头!
    莫非他就是渺姐姐在刑部当差的那位表哥?
    巧姑恍然大悟地看向谢渺,却见她面有不耐,淡道:“去里面说话。”
    第9章
    周念南下意识便想拒绝:去里面说话,岂不是孤男寡女,惹人非议?
    谢渺了然,带着三分挑衅地道:“我懂,周三公子怕我吃了你。”
    怕?就她?
    周念南哧笑一声,瞬时将什么男女大防抛在脑后,“快些进来,小爷时间宝贵,懒得浪费在这里。”
    两名侍卫想跟进去,被他飞了一记眼刀,“院里站着,站远点。”
    揽霞与拂绿也想跟上,谢渺朝她们摆摆手,“无碍。”
    两人前后脚走进书房,周念南随处望了望,这是间极其简单的屋子,临窗摆着书案与椅子,墙边有张长凳,其余……根本没有其余。
    书案上搁着砚台笔墨和经书,并铺着一副长卷,上头抄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只余小部分空白。
    室内弥漫着一股书墨与竹立香混合的味道,霎是好闻。
    周念南长眉舒展,再看谢渺一身素裙,青丝半挽,鬓间无任何装饰,如褪去繁绘的白瓷,又如冬日初落的絮雪,光洁玉净的让人眼前一亮。
    竟……竟像个出家人。
    周念南不经脑,脱口而出道:“谢渺,你又唱得哪一出?”
    谢渺一脸莫名。
    周念南绕着她踱起步来,“让我猜猜,你这是摈弃娇柔小姐的法子,改走出尘脱俗的路线了?可惜崔二不在,你白费一番功夫。”
    谢渺早已习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出言嘲弄:“难为周三公子还惦记着女儿家家的装扮,想来平日在此钻研甚深。都说术业有专攻,周三公子虽无功名在身,如今看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大清早的,怎么她们个个都拿功名说事?这谢渺真是心眼极坏,每次尽逮着他的痛脚反复踩。
    周念南的酒还未醒,脑袋晕乎乎地,干脆坐到了椅子上。目光划过案上的经文,抄得是《无量寿经》,最右侧上方写道:贺祖母六十寿诞。
    簪花小楷工整秀美,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又是她讨好崔家人的手段之一。
    燥意浮上心头,周念南将那碍眼的经文往外一推,语调倏冷,“以我的出身,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前程。谢小姐该多为自己周谋周谋,将来的路要如何往上走。”
    嚣张跋扈的回答,实在符合这位周三公子的一贯风格。
    “哦不对。”周念南停顿了下,将笑不笑地道:“你倒是已经想好了怎么走,偏走不上去而已。”
    某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渺自三年前住进崔府,便在谢氏的帮助下,铆足劲接近崔慕礼,想要成为崔府里的第二个“谢氏”。此间殚精竭虑,花招百出,都没能打动崔慕礼,不仅满腹心机扑空,更让崔府上下都看够了热闹。
    周念南也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谢渺的。
    他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渺恼羞成怒,然而少女眼中浮现鲜明讽意,不见羞愧,反倒衾影无惭地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有何不妥之处?”
    周念南听得怔住,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谢渺所言不无道理。人生而在世,总不能一辈子当条咸鱼得过且过,有理想并为之奋斗,难道不好吗?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谢渺掩去真实脾性,凭空捏了个矫揉造作的外壳来忽悠崔慕礼,这不叫奋斗,这叫坑蒙拐骗!
    而他,身为崔二的好友,坚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谢渺,你寻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谢家祖上不过是承袭三代的伯爵,到谢渺祖父那辈便被收回爵位。谢渺的父亲是一名地方知县,听说早早便死在任上……谢渺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嫁给崔二当正妻?
    他这话说得相当顺嘴,刻薄且不留情面,饶是再来一世,谢渺不免也升起阵阵寒意。
    只因她出身低微,不如定远侯府、崔府那般显赫,所以无论做了何事,都是徒劳无功。
    在他们的世界里,出身决定一切,哪怕她再用心,得到的不过是他轻蔑的一句:谢渺,你哪来的自信能配得上崔慕礼?
    谢渺紧抿着唇,胸口起伏不定。
    “周三公子。”谢渺的声音有微不可察地轻颤,“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仰首,咄咄逼人,“你昨日拜访我母亲有何所图?”
    所图?
    谢渺回道:“若我说是仰慕定远侯夫人已久,你可相信?”
    “不信。”他干脆利落地道:“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所图。”
    他自是不知,她去是为定远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但即便知道又怎样?他对她的固化印象永远不会改变,永远。
    既然说真话没人相信,那不如继续说假话。
    她便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辞藻华丽而无诚意的恭维从她口中说出,周念南不耐烦地抬眸,字字如刀,“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算计,崔府不是你能踏进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你听,不管她本意如何,到他口里总是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她仿佛回到那一幕,浴血归来的男子褪去往年顽劣,肩膀宽厚,气势沉稳,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他们虽不是朋友,好歹也算少年相识,何况当时她已嫁给崔慕礼。她自认在定远侯府倾灭后对得起他,不料一番善举,换来的是他轻蔑一笑。
    “谢渺,就凭你,配得上崔慕礼吗?”
    “你做这些,不过是想要回报,又何须惺惺作态?”
    声声质问如暴雨打蕉叶,无法熄灭谢渺心中怒火,反倒浇灌出一股冲动——她冲到周念南面前,高抬起手,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将周念南混沌的脑子扇回几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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