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没有正事?”周念南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道:“我的正事便是好好陪您。”
    定远侯夫人不领情,啐了声道:“谁要你陪,我巴不得你滚远点,少来碍我的眼。”
    “唉。”周念南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果然,父亲和兄长一要回来,您心中便没我的位置了……”
    母子俩日常斗嘴,不知不觉已到南度寺。
    南度寺门前布施台已搭好,周边围满衣衫褴褛、贫苦瘦弱的流民百姓,见到定远侯府的马车,纷纷大喊:“定远侯夫人良善,求口热粥救我等性命,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定远侯夫人忙吩咐下去施粥,待要下车却被周念南挡住,“母亲下去做什么?人多口杂的,下人们手脚还利索些,一样功夫能多放两碗。”
    定远侯夫人轻柔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道:“此番施粥为的是替娘娘积福,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周念南想想也是,便不再阻拦,“那我与您一道去。”
    定远侯夫人在台前施粥,周念南便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观望。
    众人排起长队领粥,场面倒算井然有序。可随着时间推移,四周涌入大群流民,多是青壮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插队叫骂。
    “滚开,轮到老子领粥了,谁许你插到前面?”
    “我,我,我站在这里许久,明明是你插队!”
    “老子说是你插队就是你插队,再敢多嘴多舌,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人群嘈杂纷嚷,气氛剑拔弩张,两边互不相让,推推搡搡到最后,竟动起手来。
    定远侯府的侍卫察觉不对,连忙穿进人群维持秩序,不料还未开口,便被蜂拥而上的流民们按到地上殴打。其他侍卫们见状立刻拔刀自卫,旁人等得就是这个时机,不往后退,反倒狠狠撞向那道银光——
    刀刃见红,那人捂紧脖子,五指间有鲜血不断溢出,凄声大叫:“定远侯府杀人啦!”
    周念南闻得骚动,还未来得及靠近,人群已乱成一锅粥,骂喊一声赛一声的高。
    “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竟然敢杀人!”
    “我们哥儿几个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只为求口饭吃,你们定远侯府的人身份尊贵,就能随便打死我们兄弟吗!这是草菅人命!你个狗日的,还我兄弟命来!”
    “兄弟们,打死定远侯府的龟孙!他们不要我们活,我们也不要他们活!”
    贫苦人的不甘一向最容易被挑动,何况有人推波助澜。场面刹那间变得混乱,流民有冲上来的,有躲起来避祸的,在粥摊前与护卫们短兵相接乱成一团,尖叫和哭喊喧嚣尘上。
    周念南暗叫不好,忙赶回定远侯夫人身边,护着她疾步往马车走去。
    “母亲,你先走,这里有我。”
    定远侯夫人努力稳住心神,眼中仍泄露忧惧,捉住他的袖子不放,“南儿,你与我一起回去!”
    “我要留下,看看是谁故意坏事。”周念南神色冷肃,道:“母亲放心,我不会有——”
    话音未落,身后有长刀破风,直直朝他颈间砍来!
    定远侯夫人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迫在眉睫之际,回神大喊:“南儿,小心背后!”
    周念南已闻得背后风声,头也不回地将定远侯夫人往前推开,躬身险险躲开,随即旋身飞腿,脚尖蓄足全力,将偷袭之人一脚踢飞几米远。
    他出生武将世家,跟随名师习武,平日里虽吊儿郎当,但身手极为出色,不多时便将几名偷袭者打得哀声呼救。
    周念南冲定惊魂未定的远侯夫人微微一笑,眼中净是逼人锋芒,“跟您说过了,我不会有事。”
    好不容易清出一条道路,周念南将定远侯夫人送上马车,命八名侍卫护送离开,见马车安全驶离后,这才回身,准备收拾那堆烂摊子。
    明知今日定远侯府施粥是为皇后祈福,竟还有人从中作梗,落他们定远侯府的面子……
    此时的周念南眸中再无散漫,俊容积满阴霾,唇边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好极,当真是好极!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匕首,正待冲进人群厮杀,忽觉地面轻微震动,顺势望去,只见一群官兵骑马而来。为首那人一袭青圭色长袍,形容俊美,清雅脱俗。
    周念南双眸倏然发亮,喜形于色,“崔二!”
    第22章
    一场混斗由于崔慕礼等人的加入而迅速平息。
    督捕司与定远侯府的侍卫训练有素, 在崔慕礼与周念南兵分两路的指挥中,精准揪出闹事的流民头领。流民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失去领头羊后, 越发的烂七八糟、不堪一击,不多时就被全部制服。虽如此,但见满眼只求一碗热粥喝,却被无辜卷入事端,哭爹喊娘的贫苦百姓, 再看看零落满地的杂务家什, 灰头土脸的定远侯府侍卫……短时间内当真是整肃不清。
    周念南的袖子在打斗时被割破,他毫不在意, 一甩袍角, 阔步走向崔慕礼, “崔二, 剩下的事……”
    语气为难,眼神希冀, 通身传达一个意思:我耐不得烦收拾, 兄弟快帮帮我。
    崔慕礼没叫他失望, 颔首道:“交给我。”
    周念南咧嘴一笑, 与他勾肩搭背,“好兄弟, 还是你最靠谱。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崔慕礼没有隐瞒, “我收到消息, 说流民今日会来闹事。”
    “哦?”周念南目光微动, “那消息中可有透露, 是谁指使流民闹事?”
    定远侯府威名赫赫, 手握实权,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区区一群流民,吃了熊心豹胆敢与其为敌?无非有人背后推涛作浪,想借机恶心定远侯。
    “那人没说,但并不难猜。”崔慕礼道:“张家,于家,万家,萧家……都有可能。”
    张家是四皇子母族,于家是二皇子母族,万家六皇子的母族,而萧家是大皇子的母族……
    几位皇子野心勃勃,欲问鼎太子之位,但随着皇后有孕的消息一出,那近在咫尺的东宫之位,便似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却再也碰不到。
    定远侯府的敌人可谓数不胜数。
    周念南脸色一沉,再难维持笑面,“他们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欺负到定远侯府的头上,当父亲手里握着的三十万兵权是死的吗?
    “权势迷眼,总有人要拼死一搏。”崔慕礼环顾四周,将扰攘凌乱的一切看在眼里,眸光深深,言不尽意,“念南,这只是个开始。”
    周念南静默半晌,道:“我知道。”
    藉流民闹事,不过是道小小的开胃菜,前方必定还有更多阴谋诡计,张开血盆大口,等待时机将他们吞噬入腹。未知的将来笼罩淡淡血色,遥向定远侯府招手……他们处于权利争斗的漩涡中心,若不想被斩杀殆尽,唯有迎刃而上。
    “兄弟。”周念南忽然一拳捶上崔慕礼的肩膀,“你会帮我的,对吧?”
    崔慕礼瞥他一眼,轻哼道:“不帮又如何。”
    “不帮?”如儿时一般,周念南勒住他的脖子,假意威胁道:“那就小心你书房里藏得那些古画书籍!明日我就叫人将它们偷出来,通通扔到护城河里,叫你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这要说到他们的幼年趣事,二人相识多年,少不得打架逞凶的时候。周念南手脚功夫利索,却耐不住崔慕礼心计深沉,每次都是吃亏的那个。
    与同龄人不同,崔慕礼从小像个蚌壳,毫无弱点破绽,周念南想要报复都无地下手。终于有一回,周念南从崔慕礼的小厮口中得知,他人生最为宝贵的便是收藏在书房中的古画古书。于是他绝地反击,趁崔慕礼外出时,将那些玩意通通转移,准备让它们在护城河里洗个澡——得亏崔慕礼及时赶到,在他前所未有过的谦卑虔诚与再三保证下,周念南才勉强放了它们“生路”,并时不时借此威胁取笑他。
    吃过一次亏,谁还会重蹈覆辙?
    崔慕礼笑笑,正待说话,耳边陡然沸扬喧闹。
    “猪,猪,猪门狗肉臭,路上有冻死的骨头,格老子的,凭什么你们吃肉喝酒,我们就只能喝稀粥?”
    “对对对,是你们为富不仁在先!瞧瞧刚才那个娘们,穿得是绫罗绸缎,戴得是金银珠宝,随便扯一件下来,都够我们吃十天半个月了!”
    “说得好!老子被洪水冲得连家都没了,这些京城贵族却在吃香喝辣的,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子不服!同样都是人,凭什么她吃肉,我们只能吃屁!”
    被押坐一团的几名流民气势汹汹地说完台词,其余人正要附和,便见一人猛地窜上前,啪啪啪地连扇对方嘴巴子。
    “你他娘的狗眼瞎了多少年?”那相貌出色的男儿郎干脆利落地骂道:“你做狗梦见到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来人啊,端盆盐水来,把这几双狗眼洗洗干净!省得他们狗眼见人脏,给定远侯府泼子虚乌有的脏水。”
    定远侯府的侍卫顾不得休息,立马端来几盆加足“料”的盐水,死死摁住那几人肩膀,双指撑开眼皮,替他们好好洗了回眼。
    几人登时惨叫连天,吓得周围同伙瑟瑟发抖,无人再敢闹事。
    周念南双手抱臂,啐了一声,不屑道:“一群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挑衅定远侯府。”
    身在刑部,见惯大风大浪的崔慕礼对这点小花招毫不在意,眼皮也不掀地道:“今日事我会如实上禀,你无需担心。”
    崔慕礼虽是刑部小小主事,但承宣帝对他甚为青睐,他若如实上禀,有心人想无中生有、借题发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那便劳烦崔兄。”周念南装模作样地朝他作揖,挑高右眉,眼里浮现三分邪气,“既然如此,我们便来聊聊其他的。”
    比如……那群王八羔子里,该拿谁先开刀为好?
    *
    诸事商定,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定远侯夫人并未入寝,还在殿中等候。见周念南归来,身上并未受伤,这才堪堪放下一颗心。
    周念南安抚好她的情绪,将后续简单说了一遍。
    “当真是歪打正着。”她轻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若不是谢姑娘的一番话,或许真要多生事端。”
    周念南端茶的动作一顿,“谁?”
    “谢姑娘,崔二公子的表妹。”定远侯夫人提醒:“我们住清心庵时,她来拜访过我,还送来一篮柿子,你不记得了?”
    “我……”周念南一时忘记要喝茶,舔舔干燥的嘴唇,道:“我记得,母亲,此事与她有何干?”
    定远侯夫人将当日对话徐徐道来,忆起白日惊险,不由双手合十,闭目虔诚道:“清心福气之地,菩萨善赠机遇。南儿,你替我准备份厚礼,改日赠与谢姑娘。”
    周念南不知怎的,有些笑不出来,闷声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母亲何须放在心上。”
    定远侯夫人心道非也:言官最善诡辩,若被他们揪住把柄,少不得去御前狠狠参上一本。又或者疏忽大意,少带了侍卫,她和南儿恐怕都无法脱险。
    “因者能生,果者所生。有因则必有果,有果则必有因,是谓因果之理。1”定远侯夫人斜他一眼,嗔道:“谢姑娘随口之言,我却从中得到警示,此乃佛意。如若不然,言官在圣上面前弹劾定远侯府不体民难,穷奢极欲……倒不是我怕那些个言官,但落人口舌,总会替娘娘惹来非议。”
    她见幼子待谢渺特殊,便推波助澜一把,瞧瞧是否能生出猫腻。可见他英眉紧拢,郁色浓浓,心底便生出几分怀疑。
    “怎么,你不想与谢姑娘打交道?”
    周念南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烦躁地捻了捻手指,不住地来回踱步,“母亲您……当日我问她拜访所为何事,您怎么没说?”
    定远侯夫人便道:“你亲自去问她,不是更好?”
    好个球!
    周念南真想骂人,偏偏这是亲娘,打不得更骂不得!满腔郁火都化作棉花,从喉咙塞到心底,堵得人烦闷万分。
    他扔下一句“我心中有数,母亲莫再多事”,便匆匆离开,颇有恼羞成怒的风范。
    定远侯夫人是七巧玲珑心,稍作思考便明白过来:这小混球,定是误会得罪了谢渺,知晓真相后迁怒到了她头上。
    得得得,行行行,你厉害,那便拭目以待,看你几时能开窍!
    *
    周念南回到院中沐浴梳洗,草草用过宵夜,明明忙碌一天已疲惫至极,熄灯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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