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前头走着, 侧首跟她聊闲话, “原先我进宫少, 只听闻圣上佳丽三千, 后宫妃子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厉害。等我进了羽林卫才知道,何止妃子们,连那些宫女、侍卫、阉人都是两面三派的人精, 哈,恐怕连宫里的蟋蟀,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称霸天下。”
    他一心两用,边说话边下楼梯,左脚不留神踏空, 整个身子失重往前倾倒。按他的功夫,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站稳, 但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收势, 反而低呼出声——
    谢渺忙捞住他的胳膊,拉他回身站好, 速即甩开了手。
    周念南假装心有余悸, 拍拍胸口, 道:“谢渺, 你又救了我一回。”
    她没看出他的作怪, 脸上写着一言难尽,“多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周念南暗自偷乐,挠挠额角道:“谢渺,你真好。”
    谢渺没有感动,甚至还挑起眉,准备刺他几句。
    他早有预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是我太蠢,从前只会惹你生气,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了。”
    谢渺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道:“同样的话,你要说上几遍才够?”
    “这是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便改听另一句。”他仰起脸,黑眸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伸出手,便能掬起漫天星辰,“谢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
    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意气用事,他那样真心实意地说着喜欢她。
    谢渺没有回应。
    喜欢又如何呢?这世上的喜欢,并非都能得到回应。
    *
    谁都没有想到,隔着茫茫湖面,有人正在窥视他们。
    温如彬三番两次地邀请苏盼雁游湖,苏盼雁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去才勉强答应。
    温如彬不是没有察觉她这两年的冷淡,他以为是姑娘家长大后的羞怯,并没往心里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旁人都怕他传染病气,唯有苏盼雁不嫌弃,总会带好吃好玩的与他分享。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成亲,他愿意永远宠着惯着她。
    温如彬将新得来的玩意递给她,“菀菀,这是西洋千里镜,据说能视远为近,看到十丈开外的东西。”
    苏盼雁感到新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真有那么神奇?”
    温如彬笑道:“你试试便知。”
    苏盼雁握住嵌螺钿细柄,两只眼睛对准镜筒,随意往外一望,果真发现远景变得无比清晰。
    她惊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温哥哥,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想送夕珺一个!”
    温如彬一愣,为难地道:“它是我用宝石,从一名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那商人早已离开京城……”
    苏盼雁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愧疚地垂眼,“抱歉,温哥哥,是我不好。”
    温如彬轻抚她的头,“傻姑娘,跟我道什么歉。”
    温如彬越好,苏盼雁便越是难安。她并非不喜欢温如彬,与他在一起是日积月累的习惯,他待她温柔体贴,几乎有应必求。而崔慕礼——她与他因书结缘,从开始的讨厌到被他深深吸引,即便他如今高傲疏冷,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想靠近,想碰触,想永远地依偎在他身旁。
    假设她没有与温如彬定亲——
    苏盼雁不止千百遍地设想,最终只能红着眼眶作罢。她缺乏勇气违抗父命,更缺乏勇气去面对温如彬的心碎。她是这世上数不清的闺阁少女中,最寻常而怯弱的其中之一。
    她劝自己放手,但另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接近崔夕珺,想着离他近些也是好的,若他能给予回应,她兴许便能滋生出勇气去反抗婚约。
    但他没有,甚至在花朝宴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走了谢渺。
    他喜欢上谢渺了吗?因为他们在崔府朝夕相处,近水楼台?
    苏盼雁暗暗垂泪,彻夜难眠,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破解的法子。从前崔慕礼待她有好感,也仅仅是态度稍缓,从未有过逾越的言行,但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牵起谢渺。
    苏盼雁一时恍惚,又一时妄想:或许还来得及?趁他还未与谢渺进一步……
    “咦?”温如彬皱着眉道。
    苏盼雁回了神,不自在地抿起唇角,“怎,怎么了?”
    温如彬放下千里镜,摇头道:“兴许是我眼花看错。”
    苏盼雁松了口气,顺势下问:“你看到了什么?”
    温如彬思忖片刻,“你还记得花朝宴上,崔三小姐带来的那名表姐吗?”
    崔三小姐的表姐?
    苏盼雁道:“你是指谢渺,谢小姐?”
    温如彬沉默着颔首,将西洋千里镜递给她。
    苏盼雁略带疑惑地眺望,紧跟着,她缓缓瞠圆了眼,心脏砰砰砰地加速跳动。
    她看到了什么?是周三公子和谢渺,他们竟然在一起游湖?
    小小的镜筒映出二人身影,他们坐在舫亭赏景。周念南举萧吹奏,谢渺单手支颚,静静地聆听。
    忽略身份,当真是养眼而融洽的一幕。
    苏盼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知味楼时,周三公子与谢渺斗嘴;马场时,周三公子选中谢渺喂马;花朝宴时,周三公子偶然投来的眼神……
    莫非?!
    她心乱如麻,忐忑揣测:“他们、他们这是在私会?”
    温如彬满脸不敢苟同,“我没记错的话,崔二公子在花朝宴时牵过她的手。”
    他看似温和没脾气,实则内心尤重礼教。在他眼里,女子便当三从四德,规行矩步,恪守女儿家的本分。
    便拿花朝宴上的女子来举例,无论是口没遮拦的崔三小姐,亦或是骄横跋扈的庆阳郡主,以及那位口若悬河,却当众与崔二公子举止亲密的谢家小姐——
    都不如他可爱且知礼的菀菀来得好。
    温如彬暗暗想道:竟然与两位男子纠缠,这位谢小姐未免太不自爱。
    殊不知,此时他的菀菀心中,念念不忘的尽是另一位男子。
    *
    温如彬送苏盼雁回到苏府,转过头,苏盼雁换了辆马车,往刑部而去。
    她在车里忐忑地绞着帕子,告诉自己:她是好心,见不得谢渺三心两意,欺骗崔慕礼的感情,仅此而已。
    马车停在离刑部不远的巷子里,她差人去找崔慕礼,说有关于夕珺的急事要告诉他。
    两刻钟后,崔慕礼如约来到巷子里。面对不相干的人时,他神色向来无波,问:“夕珺怎么了?”
    苏盼雁瞬间红透眼,苦涩地问:“崔二哥,我找你,便只能是为了夕珺的事吗?”
    崔慕礼仿佛看不见她的泫然欲泣,言简意赅:“是。”
    饶是苏盼雁已习惯他的疏冷,这会仍被刺得一痛。她刻意忽视心口刺痛,黯声问:“崔二哥,你喜欢谢渺,是吗?”
    对面有片刻静默,就在她心情微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道:“是。”
    没有回避,没有狡辩,他干脆利索地承认,他喜欢谢渺。
    苏盼雁眸中闪过慌乱,随即快速恢复镇定,一股脑地往外说:“我,我方才在东阳湖见到谢渺和周三公子在一起,他们孤单寡女私下见面,举止亦透着亲昵,想来是互相有意。二哥,她非你良配,你莫要被她耽搁了!”
    耽搁?
    崔慕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苏盼雁连忙解释,“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温——”
    “温如彬也在?”
    苏盼雁耷拉着细肩,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兔子,垂头丧气的可怜。
    崔慕礼却视若无睹,“我知道了。”
    苏盼雁傻眼,就这样?没了?但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他本就是深沉不露的性子,既然知晓此事,定会将谢渺划出妻子名单。
    如此便够了。
    至于谢渺和周三公子——
    等夕珺结束禁闭,她会小小地提示,让夕珺做好心理准备。
    *
    沉杨敏锐察觉到公子情绪不佳。
    下午时,苏家小姐找公子出去说了半柱香的话,回来后,公子虽然看似平静,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别惹我”的气息。
    苏家小姐对公子说了什么?
    他心里好奇,脸上却跟石头一样,没有半点表情。
    崔慕礼没空搭理侍卫的心情,自跟着罗尚书一起查案,他的权限拔高,接触的线索细如蛛丝,密密层层地裹成一枚巨茧。
    当年蝗灾肆虐的消息进京后,两相率先提出捐赠灾款,其他官员们纷纷慷慨解囊,最终与国库一起凑足五百万两白银赈灾。彼时承宣帝钦点两江总督典子铭为钦差,负责此次赈灾事宜,随后,恰逢宁德将军凯旋回京,主动提出加入护银军队。
    没错,是宁德将军邹远道主动提出加入灾银护送。
    他的动机如何,真是财迷心窍,盯上了那五百万两灾银吗?既然如此,何故这几年谨行俭用,一家三口节衣缩食?
    不合理。
    崔慕礼换了个思路:人之罪行,无非为情、财、仇三因。假设邹远道并非为财,而是为情或者仇……
    仇,邹远道生于边境,父母死于北狄人之手,他十四岁那年便入军杀敌,亲手血刃仇人。
    情,他查过邹远道的平生事迹,年少从军,洁身自好,二十岁那年与夫人吕香禾相遇后,对她一往情深。吕香禾也从未与其他男子有过纠葛,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崔慕礼以指轻抚鼻梁,未几,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
    里面装得是对吕香禾的调查,他看过几遍,除去十三年前,吕香禾在郑城生过一场未知大病,导致无法生育,其余并无异常。
    当年红河谷灾银案过后,吕香禾带着邹远道远走求医,短暂消失过两年,再出现时便有了聪儿。
    说到聪儿……身世亦是疑点重重。
    崔慕礼将目光移回案上的卷宗,当初负责灾银护送的四名官员,宁德将军邹远道双腿残疾,两江总督典子铭与雍州州牧任彦当场身死,而陇西郡守姚天罡因勾结山匪被株连九族……
    他脑中有个念头飞逝而过,丹凤长眸低敛,犹如一只深谋善虑的狐。
    是他大意,竟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两个人。
    *
    月挂星汉,崔慕礼方从案卷中抬起头。
    熏炉内的香已燃尽,唯留烟波缥缈,笃悠悠地消融在银白清辉里。
    崔慕礼微偏首,右手支着额头,指腹缓缓摩挲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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