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芝若道:“他妻子讽刺我不会琴棋书画,红袖添香,整日只晓得待在纸坊,一身书墨臭味,难怪倪东升会抛弃我,选择了她。”
    “还有呢?”
    “还说我,还说我异想天开,一介女儿身也敢继承纸坊,最后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方芝若陷入深深的惶恐,“阿渺,你已投了不少银钱进纸坊,却还未有丁点起色,若再这样下去,我害得你血本无归该怎么办?”
    “莫要胡思乱想。”谢渺安抚道:“孩童走路都要学上三年,何况我们的目标宏伟,是成为大齐的第一纸坊?期望越高,便要付出越多的努力,成功需要积累酝酿,而非指望一蹴而就。”
    “可是……”
    “没有可是。”谢渺道:“我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你听我的就对了。”
    方芝若忍着难堪,据实已告,“可那伎人诋毁我时,倪东升在旁默不作声。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他知晓我有多喜爱造纸,连他都默认我不行……”
    谢渺真想大喊一声:方芝若,你清醒点啊!
    “他能在成婚时为伎人抛弃你,便足以证明其浅薄短视。”谢渺道:“芝若,你不该为这种人怀疑自己,白白浪费情绪。”
    方芝若哭出郁结,脑子清醒许多,“阿渺,谢谢你,我好些了。”
    谢渺稍稍欣慰,道:“我记得你说过,明年九月耒阳将办造纸大会,届时会聚集各方的能人巧匠?”
    方芝若抹着泪点头,“对。”
    “大会几年一办?”
    “两年。”
    “那我们便次次都去,集思广益,逊志时敏,总能等到厚积薄发的那天。”
    方芝若受到鼓舞,跟着道:“你说得对,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
    谢渺握紧她的手,“来,跟我念口号。”
    方芝若眨眼:什么口号?
    谢渺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地喊:“书香书香,即将翱翔,名扬大齐,不在话下。”
    噗!
    方芝若破涕为笑,乐得前仰后伏,“阿、阿渺,你这个口号,太、太蠢了,我才不要念。”
    “我只这水平,嫌我不好,那就你自己去编。”
    谢渺佯装不悦,唇角却轻扬,心道:老天爷诶,总算是哄好了。
    *
    谢渺将方芝若赶去休息,回到柜台翻看账本。自打上回拒绝周念南与百里盛的帮忙,纸坊在开业初期的短暂热闹后,生意恢复清冷常态,收明显要小于支出,也难怪方芝若会受到影响。
    谢渺抽出算盘,不是非常熟练地拨起珠子:嗯,从去年开始,她从姑母手里共借一千两银子,若按前世轨迹,芝若在五年后功成名就,以此类推,她还要向姑母再借……
    算盘珠子垒出一个惊人数字,谢渺眼神呆滞,心里在想:再过几天,等姑母得知她要出家的打算,会不会釜底抽薪,直接断了她的银子?
    谢渺苦下脸,觉得甚有可能,但此时的她已置办了孟远棠,再无必须留在崔府的理由,姑母若真以此威胁,大不了她……大不了她……将剩下的嫁妆都卖掉呗!
    反正不嫁人了,留着也没用。
    谢渺低着头,兀自想得出神,未注意到一抹颀长身影靠近,朝她喊了两声都没反应。
    来人敲敲柜面,按捺住不满道:“掌柜的,你做不做生意?”
    谢渺回神,抬眸望去,而后,双方都意外非常。
    谢渺:……温如彬?!
    温如彬:……谢家表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第97章
    在这种没什么必要的默契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面露嫌弃。
    然后……
    “我来买纸我做生意。”
    ……
    晦气。
    谢渺撇撇嘴,懒得再开口。
    温如彬见状,皱着眉头,张口便透着一股泥古守旧, “谢小姐, 你身为崔家表亲, 不仅在外与男子交往过甚, 如今还抛头露面, 做起商人买卖,实乃违背女诫内德……”
    来了来了,又来了。
    要不是顾忌身份,谢渺真想找根棍子打晕这碎碎叨叨的翰林院编修。她跟他素不相识, 从前连视线都没对上过, 他怎就不依不饶地要纠正她的“不守女德”?
    “温大人。”谢渺皮笑肉不笑地打断,“看来你与苏小姐解除婚约后,便愈发的清闲无事。”
    温如彬不料她会出言反讥,愣怔片晌后, 眼底尽是酸涩与困窘。
    他与菀菀,他与菀菀……
    谢渺如愿见到他受到打击, 内心没有半分怜悯:开玩笑,谁来可怜可怜她啊, 被个陌生人三番两次说教, 还能不能好了?
    温如彬很快便稳住心绪,刚要继续废话连篇,却听谢渺严肃道:“温大人, 你再与我多说两句闲话, 我便要怀疑你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
    在哪?
    温如彬一想便通,心想这谢表小姐不守女德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厚颜!
    但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他不得已憋住满腹牢骚,生硬地转移话题,“廖管事呢?叫他出来,我有事要与他相谈。”
    为方便行事,纸坊有专门待客的廖姓管事,但不巧,廖管事出门办事,方芝若又回屋睡觉去了,能做主谈事的只有谢渺。
    她便道:“他不在,你跟我谈即可。”
    温如彬下意识地斥责:“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谈得了正经生意!”
    话里的意思是,她只配谈不正经的生意?
    绝大多数时,谢渺是个宽容的性子,没兴趣跟人斤斤计较,可温如彬多次出言不逊,即便是泥人都要生出火来。
    她将账本一合,往里头喊了声,“拂绿,拿把扫帚来,将堂间的脏东西清一清。”
    老话说得好,客来扫地不为勤,反之意味着……
    温如彬微瞪双目,“你,你赶我走?”
    谢渺不说话,眼里写着:不然嘞?
    温如彬面染薄怒,“你……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诚心来谈生意,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渺直言不讳:“不想做你生意的态度。”
    温如彬道:“我替翰林院来采买用度,你可知翰林院每日的纸张开销有多少?随便包两三个月,足够你这纸坊忙活一年。”
    谢渺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小庙容不下翰林院的大佛,请你出门左拐,圣光爱照哪照哪。”
    温如彬被她半讽半轻慢的态度气得够呛,不由开始较劲,“你说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我告诉你,我今日非要在你这里买纸不可。”
    谢渺果断:“不卖。”
    温如彬加价:“我出一倍的银子!”
    谢渺还是:“不卖。”
    温如彬再加价:“两倍的银子!”
    谢渺仍旧:“不卖。”
    温如彬丧失理智,脱口而出:“三倍,我出三倍的银子,要你两千令宣纸!”
    只见谢渺面不改色,抽出算盘噼里啪卡那么一拨,随即变脸如翻书,笑容可掬地问:“总价是三千两白银,您先付五百两定金,你看是银票还是现银?”
    温如彬:“……”
    好在廖管事及时赶回,打断这场幼稚的较量。温如彬倒也诚心,与他到偏厅议事,谈妥后出来见谢渺还坐在柜台里,再三思量一番,又迎了上去。
    “谢小姐。”他尽量好言好语,“温某说话或许不中听,但你需知,忠言逆耳利于行,你这般离经叛……特立独行,并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谢渺心里明白,温如彬这人并无真正恶意,恐怕就是抱残守缺,好为人师惯了,见到偭规越矩的便想教导一番,只不过……
    “温大人。”她问:“你平时也爱提点苏小姐吗?”
    温如彬想也不想,“菀菀从来知书达理,何须我多费口舌。”
    谢渺点点头,了然道:“那想必苏小姐一边与你有婚约,一边惦念他人,到你眼中也是情深所致咯。”
    她,她怎会知晓此事?
    温如彬有种被猜中心思的难堪。没错,那日他意外听到菀菀与丁表兄的谈话,得知她另有所爱,羞愤之余主动解除婚约。但他终是不忍苛责,将错揽到自己身上,免去她被旁人非议的困扰。
    “我与两名男子来往是水性杨花,而苏小姐做了同样的事,则是情深所致,值得体谅。”谢渺似笑非笑地抬眸,“我懂,这便是世人常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盼雁是官家贵女,而她谢渺是落魄平民,正好应题。
    温如彬顿时哑口无言。
    谢渺笑着感激,“我已明白温大人的好意,今后定牢记在心。”
    温如彬狼狈不已,再说不出任何话,张惶地转身奔离。
    谢渺收起账本,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支着脑袋若有所思。
    温如彬这样喜欢苏盼雁,喜欢到明知她心有所属,解除婚约后都不愿责怪她,那前世婚后,即便他受了伤,也不该性情大变,对她大打出手啊。
    她又转念一想:温如彬伤得不是别地,而是男子尊严处。听说是他陪着娇妻出游,坐骑忽然发疯,将他摔下马后又踩了一脚……
    啧啧啧,真惨。
    得,希望解除婚约后,这对青梅竹马能各自安好吧。
    谢渺甩开胡思乱想,起身回后院,向巧姑学做柿饼去了。
    *
    无独有偶,崔慕礼也遇上了一个人。
    话要从周念南特意在崔慕礼面前抖绢子的事情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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