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在陈秋苹明显被自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中,苏曼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和赵兰妮还有陈秋苹两个人提出了想要逛一逛于家堡的想法,也算是转移一下各自的注意力。
    “说起来,我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因为时间匆忙,没顾得跟于家堡这里好好逛逛,大妮和秋苹你们俩在这插队半个月的时间应该也有把整个大队都逛了一圈吧?如今我在公工作也不能总来这里,正好今天也有时间,不如趁此机会你们俩带我四处逛逛?”
    赵兰妮一听这个就来神了,连忙说道:“行啊!秋苹不爱动弹,不过在我的带动下,我们俩可也是没少跟大队里头瞎逛,认识了不少地方呢!秋苹你说呢?”
    陈秋苹也想带苏曼逛一逛自己未来还不知道要待多久的地方,好让她能放心自己。
    只是……
    “只是于家堡地方虽然大,但耕地占了大部分,要说能领人逛一逛的地方还真不算多,尤其是这队里头的人都有些……碰见的话总避免不了的得寒暄几句,所以咱们要带小曼姐去哪儿才好啊?”
    这还真是个问题。
    赵兰妮想了想,提议道:“那咱们就去村北面的小土坡吧?在土坡上面长了不少苗苗,特甜!那地方社员很少去,大多都是队里头的孩子爱去那儿拔苗苗吃,他们爱管这玩意儿叫茅草根,说是春天的时候就会长出来一大片,不少人家还会特意多拔些苗苗回家拌菜吃呢!”
    说着,她就兴冲冲地跑回屋拿了一个编得歪七扭八的小竹筐出来背在了背上,并将另外两个递给苏曼和陈秋苹:“小曼,这是我和秋苹这些日子跟其他女知青学着编出来的筐,咱们等会儿就先去小土坡,先尝尝这地方特有的野生甜苗苗,再摘点野果子给你带回公社去!”
    听到这话,陈秋苹也说好,对苏曼说道:“姐你不知道,于家堡这边地身好,种啥都能养活起来,尤其是野果树啥的,山上有老些了!这季节应该是海棠果生长的季节,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有没有,那东西酸甜酸甜的,也特好吃!”
    背好竹筐的苏曼对赵兰妮所说的“甜苗苗”和陈秋苹所说的“海棠果”都十分好奇。
    虽说苏曼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但爬山、摘果子、揪苗苗这种事情,她还真是第一次尝试。
    尤其是,对于这个年代,甜和自由都是极为奢侈的概念,但大自然总会给贫苦的尝不到甜味的人们一些随处可见,可以拥有的甜。
    尽管这种甜无法和人工糖精相媲美,但对于在无数苦意中走出来的华国人而言,只需要一点的甜,就能成为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像是黑暗中的点点星火一样,只要它存在,它就可以燎原。
    ……
    在和赵兰妮一起,陪着陈秋苹一整个下午后,苏曼见陈秋苹的情绪是真的没有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回事,表现得也没有啥应激反应的样子,便准备离开了。
    面对陈秋苹依依不舍的目光,苏曼安抚道:“我明天上午还会过来的,虽然是为了公事,但等事情忙完了以后我一定会再过来看过你以后再回去的。”
    “我知道,以姐你的以能力,你在公社里的工作一定会很忙的,所以不用担心我。”陈秋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虽说之前我妈和苏叔因为工作的事儿没能过来,但我妈头几天打电话来大队了,说她过几天就有时间能过来看看咱俩,至于苏叔的话,他厂子里好像是因为有人犯事要被开除,人手暂时不够,只能再等等才能过来了。”
    “厂子里有人犯事了?”最近一直在忙着公社工作的苏曼还真没听说这事,心里忍不住有些犯琢磨。
    陈秋苹不明白苏曼为啥会好奇这个,只说道:“听说是这样,但具体的情况我妈也不清楚,只能等苏叔过来才能知道。”
    苏曼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你们俩回去吧,不用送了。”
    说着,苏曼就骑上车准备离开了。
    只是在回去公社的路上,苏曼仍不免想着刚刚说的,关于苏刚山厂子里的事情。
    她心想,那不会是蒋副主任对赵大志下手了吧?
    也是,事情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了,在自己过来麦秆公社都已经半个多月了,以蒋副主任那小心眼子,要是这么长时间都还整不明白是谁写的匿名信,不给对方来点教训的话,那他别说当正主任,现在这副主任迟早也得让人顶下去!
    苏曼老早就想看赵大志这个从最开始就想整自己全家的狗东西被整治一番,顺便看看他还能有啥能耐对抗蒋副主任,看看这“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最后到底是谁能胜出。
    所以……
    “等明天忙完几个大队长轮岗上任的事情,就请个假回家一趟吧。”苏曼自言自语地说道,“毕竟像这种难得一见的互掐场面,是一定要看到现场直播才行啊!”
    苏曼:生命不止,奋斗不休——
    但如果是吃瓜的话,还是可以来个中场休息的。
    被动加班的田庆丰:“???”
    果然,在“总有一天会被苏曼糊弄”的想法出现的当天,我就被糊弄了!
    ——
    在开完公社大会后的第二天,收到关于轮岗工作的正式委任书后的各个生产大队长,哪怕是心里再不乐意,也都只能拎着收拾好的行李准备去各自被分配的生产大队走马上任了。
    崔口子大队的崔队长没有着急去麦河沟,一直等到于家堡被提拔成临时大队长参与轮岗工作的于二成这个准备过来崔口子这儿当大队长耍威风的家伙过来以后,他才准备动身。
    在准备去往麦河沟之前,崔队长看着于二成这个从前一直跟于大海后面混口饭吃的,也不是啥好东西的狗腿子,如今被提拔成临时大队长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的猖狂东西,如今鼻孔朝天,见了自己也不知道打招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临走前,崔队长警告道:“于二成我可告诉你,你平时仗着你跟于大海认了个干亲,胡天胡地地在你们大队祸害人也就得了,现在于大海可已经被关进去了,你现在也就是个临时大队长没啥好猖狂的!所以我警告你,虽说我之后都不在队里头,但你要是敢趁着这时候对我们大队的妇女下手,那我们大队的老少爷们可也不是吃素的!”
    说完,他就拿着行李准备赶紧出发去麦河沟的同时,也不忘嘱咐队里头他的亲信们,让他们一定要盯好于二成,不要听他瞎指挥。
    看着崔队长离开的背影,和留下来的这些大队干部看向自己时警惕的目光,没啥本事但学了于大海十分猖狂态度的于二成毫不顾忌地啐了一口,嚷嚷道:“真以为我于二成是个女人就行?老子可瞧不上你们崔口子这片水土养出来的娘们!”
    说着,他就在众人的怒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队长的办公室,一副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样子,几乎可以预见崔口子生产大队在接下来三个月的轮岗时间里,将会遭遇什么。
    同样的情况,也相继出现在其他几个到达新岗位,有了新领导的生产大队里。
    已经多年没有下地干活,习惯了养尊处优,不愿意也没那么体力在郭屯带领这群跟打了鸡血一样的社员,积极春耕的麦河沟大队长身上;多年来一直因为水源和土地问题而针锋相对,包括下边社员也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却要对调的田家庄大队长和杨家店大队长和两个大队社员之间;一上任啥都不想干,就想保媒拉纤给自己大队的男同志说亲的崔口子大队长;以及望着于家堡这片肥沃土地疯狂燃烧着自己血液里流淌着,对种田热情却得不到社员响应的郭屯大队长……
    这些情况,让多年来已经习惯在各自生产大队说啥是啥,下边社员就响应啥的大队长们苦不堪言。
    而这样一幕幕展现这几个大队长初来乍到却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及任何其他的样子,和他们又想尽快完成工作,好不被公社抓小辫子,又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而焦头烂额,反倒将一切越搞越乱的情况,却恰恰是苏曼想要看到的。
    因为只有这样,苏曼才能借此机会瓦解他们这些年来扎根在各生产大队里的势力,好让自己打算全面推进妇女工作,以为后面的计划打好基础。
    ……
    公社。
    由于苏曼蹬了一上午的自行车,将六个大队已经完成轮岗交接情况一一确定完毕,并和他们强调了都要在新岗位上面待满三个月时间要求的原因,田庆丰怕她这小身子板再给累虚脱了,就特意给她放了半天假,准许她能回宿舍休息半天。
    对于这种白来的假期,苏曼向来是来者不拒,只当不知道田庆丰给自己放假其实是怕她这趟回来以后又整出啥新计划给他增加工作量的小九九,欣然接受了这半天的休假,顺便还趁着这机会跟田庆丰提前把自己下个星期五,打算回家一趟的安排跟他说了,得到了对方“不舍”却十分利落就写出阿里的假条。
    田庆丰目送着苏曼离去的身影,心里头是止不住为自己能在今天下午,和下个礼拜五得到休息,不用再听苏曼跟自己聊那些“必须同意不同意就一直聊下去”计划,而感到高兴不已。
    然而事实上,打着“休息”旗号回到宿舍的苏曼同志,却连宿舍的床铺都没碰,直接开始新一轮的工作了。
    开始翻阅起自己早在上一次对各大队情况进行了解时,买通……咳,和当地一些思想积极妇女和十分热心肠的女知青沟通良好的情况下,借助她们的打探能力得到的,关于各生产大队妇女生活、工作情况,以及一些特殊情况的情报汇总。
    根据这些人的口述或手写内容,苏曼对于麦秆公社下六个生产大队所呈现的人口数据产生了极大的忧虑。六个大队加起来的总人口中,年满16岁,不到50岁的妇女只有742人,16岁以下的女孩则不到200人,50岁以上的妇女却有足足400来人。
    单看这样的数据并不会觉得有问题。
    但问题是,六个公社的人口加起来一共也只有3500人左右,女同志的人口在其中只占了大概1/3多一些。这样平均下来,在每个大队只有六百人不到的人口数量中,适婚年龄或已婚已育的妇女同志只有一百来人。
    而六个大队中,未成年男童和女童的数量,分别是375和102。
    也就是说,还处于成长中的未成年男女的比例,已经快要变成4:1了。
    这是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也是正在不断递增的人口老龄的加大化。
    以及,在数据中所呈现说明的,各个生产大队对于“重男轻女”思想的追求。
    这样鲜明的对比,让苏曼在还没有看到后面由各队妇女和知青帮自己搜罗来的队里头一些典型事件的资料,就先为不管是啥年代都要“重男轻女”的思想给窝了一肚子的气。
    上辈子,苏曼作为一个没病没残却还是逃不过被遗弃而送去福利院的孤儿,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因为当初她被遗弃在医院门口时,已经又三个月大了,裹着她的包被上面还绣着一个“苏”字,所以当时相关部门还试图帮她找过亲人,却无疾而终。
    一直到后来很久,苏曼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被抛弃,可能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正是国家严格要求计划生育的时期。自己的出现,或许是霸占了这个家庭想要生个男孩子传宗接代的位置,所以她才会被遗弃。
    所以,面对眼下这些大队成员,因“重男轻女”思想而一味地生儿子不要女儿,而导致的如今男女比例失衡的情况,苏曼所想到的第一个解决办法,不是开放生育,让女性多生多育来提高新生儿的数据,拉平男女比例。
    而是——
    “必须要提高妇女地位!要让人人都知道,生儿子不值钱,生闺女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才刚回去宿舍休息没有一个小时,苏曼就又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田庆丰的办公室大门,直接将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资料拍在他的桌上。
    田庆丰:“……”
    您礼貌吗?!
    ……
    自打66年开始运动,妇联的影响力就远不如从前,甚至有个别地区还被迫停止了妇联工作,将政府的全部职权都交给了革委会来负责。
    但苏曼所在的省市地区,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妇联工作,这几年更是开始渐渐收拢权利,重新在各地区、县里、公社、以及生产大队等地,开始积极重组妇联班子,推进解决妇女问题,和真正落实“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一口好的工作。
    只是在主抓生产,为国家贡献产粮力量的生产大队而言,真正能在地里头使出一把好力气的,还是得靠男人,这就导致了女同志门既要为生产做贡献,为家庭挣工分的同时,还要负责伺候一家老小生活的工作。
    妇女主任这一职务,在普遍以男人为主的生产大队里,更像是一种摆设。最多也就是村里又有谁家跟谁家的媳妇婆婆争吵起来了,她去当个“灭火器”,跟着说和说和,动动嘴皮罢了。
    也就是这两年村子里开始按批次接收知青,其中有不少女知青需要由妇女主任来负责,给这个职务多了一些用途和权限,但对于一些真正需要帮助,需要解救的女同志而言,处于这个位置的人却根本拿不出半点解决方案。
    “田书记,您应该知道,妇联本就是为了妇女而成立,并在无数位优秀的女同志手中发展至今的团体,是一个为妇女发声,为妇女解决问题,为帮助妇女更好生活的存在,而不是拿着国家发放的工资和补贴,却天天干着比村口老太太还悠闲的工作,视人民群众,视受难妇女而无动于衷的工作!”
    “不是,小苏同志你不要太激动,你先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说……”
    没有时间慢慢来,也不想慢慢说的苏曼直接将自己刚刚整理好的,写有各大队一些受难妇女具体情况的本子打开,递到了田庆丰眼前。
    “崔秀菊,原崔口子生产大队人,为了给弟弟换亲,才刚18岁的她被父母以50块钱的聘礼钱,被迫嫁给了麦河沟生产大队一个已经快四十岁的老鳏夫崔福。结婚五年,每天都被崔福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还被打掉过两次孩子。她几次求助麦河沟妇女主任,却被一句‘这是你们的家务事’驳回,至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李梅花,麦河沟生产大队人,1963年嫁给同大队的崔立春,至今为止已经生了个五个闺女,几乎是一年生一个,只为了生一个儿子出来。因为没有儿子,她每天都要上工挣至少8工分,回家以后婆婆和丈夫才会给她饭吃,而她的五个女儿已经因为婆婆和丈夫的不待见,或许是失手或许是故意为之中,夭折了三个。而她,还要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程素素,一个疑似被拐卖的外地女人,也有可能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她是田家庄有名的疯女人,发疯的原因,是她在被迫来到田家庄,嫁给花钱买了她的男人田富贵后,连生了两个女儿,而那两个女儿的命运就像是她一样,一个在十四岁的时候被卖给杨家店一户儿子是个傻子的人家当媳妇,16岁那年就难产去世了。另一个在八岁的时候被卖去外县当了童养媳,从此再无消息。之后,程素素就疯了,不是跑去杨家店那户人家要他们给闺女偿命,就是跑去当年被人牙子抱走闺女的方向想要找小闺女回来……”
    苏曼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着,将写满了足足三大页,她念出来的也不过占了不到一页的本子递给了同样沉默的田庆丰。
    “人人都说生闺女是赔钱货,人人还都说女人生下来就是吃苦受累来的,人人还说生儿生女都要看女人的肚皮争不争气……”
    苏曼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几乎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对女性充满了贬低与物化的内容。
    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是一种陈述,也是一种质疑。
    说到最后,她停了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向身为男同志却已经如坐针毡的田庆丰。
    她问:“可不管是把自己娶回来的媳妇当沙包一样打的崔福,为了生儿子而忘了当初和李梅花也是自由恋爱的崔立春,还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卖掉的田富贵好像都忘了,他们也都是女人生下来的,养他们长大的母亲是女同志,可在他们口中的‘赔钱货’不也是女同志吗?可为什么这女同志与女同志之间的差别,会这么大?”
    田庆丰明白苏曼话里的意思。
    她想问的,不光是他们这些男同志作为曾经也是由女性孕育的生命为何会在成长以后反倒没了拥有生命时的感恩与尊重的转变,还有就是一路从“媳妇熬成婆”的人又为何要成为自己昔日痛恨的人的模样,继续恶性循环的原因。
    但田庆丰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正确答案。
    因为,这就是人性。
    ……
    办公室里静悄悄着,像是再别的康桥。
    打破这一切沉寂的,是田庆丰的开口。
    他说:“放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知道你可以,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
    神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但在华国这片土上,让新的光芒出现的,从不是神,而是千千万万不屈服的人民,和不畏艰辛带领着人民朝着光的方向砥砺前行的伟人。
    苏曼,不想成为伟人,她也做不成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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