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囊团的反应,跟之前的他何其相似!
    这时候,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为接下来的公开审理感到万分焦急,恨不得舀一勺银汤罐里的热汤,泼到那些自视甚高的智囊的头上,让他们收起脸上的蔑笑,认真地研究艾丝黛拉的一言一行。
    另一个他则感到了一种古怪的宽慰——原来男人都容易犯轻视女人的错误,他之前只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压根儿用不着这么羞耻和愤怒。
    最后,还是站在一旁的助手看不下去了,走上来,低声提醒智囊团:“诸位,神使阁下是认真的。请诸位仔细阅读手边的言行记录。这女孩真的不简单,我们在她的手上栽三次跟头了。”
    神使深深地看了助手一眼。“我们”这个词用得妙啊,深得他心。他第一次发现助手原来可以这么机灵。
    一个年轻男子打开记录,看了又看,惊讶地说道:“可这些记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助手点点头说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这女孩原本不用被捕,是她以非常诡异而可怕的手段算计了神使阁下,借神使阁下的手,把自己送进了牢房里……”
    助手一口气把艾丝黛拉的光辉事迹说了出来。
    比如,她是如何在短短两天内,在新来的神女中出名;又是如何让两个资历深厚的嬷嬷,先后在神使的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引起神使对她的兴趣;接着,又是如何胁迫神使公开审理司铎一案,借神使的手,把自己送进了牢房里,并且在牢房里,不费吹灰之力地躲过了他们安排的三次刺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放下手上的餐刀和餐叉,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边的记录,心智可怕到这种程度的女孩……还算是女孩吗?
    神使看着智囊团惊疑不定的表情,对助手的才干愈发满意。
    他太欣赏助手了。这么耻辱的一件事,从助手的口中说出来,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平淡,这么自然,好像他被艾丝黛拉算计得狼狈不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用那么惊慌失措,倍感受辱。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助手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才能呢?
    神使想多了,助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毕竟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艾丝黛拉无论是心智、城府,还是手段,都远远超过神使。神使被这样的对手碾压,当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感到耻辱。
    神使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比不过艾丝黛拉的事实,胃口大开地吃了不少主菜。
    一个蓄着唇髭的男人反复看了好几遍手边的记录,一脸慎重地开口道:“阁下,这女孩的确非常诡异……但好在当地人都认为弗莱彻司铎德高望重,不少信徒都曾在他的引导下目睹神迹。不管他有没有杀死那些女孩,一个能得到神眷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呢?我认为,您只需要在法庭上,不停地强调司铎的德行多么高尚就行了,剩下的话,围观的民众会帮您说完的。”
    另一个男人也冷静地说道:“我记得王都的戴维斯夫人1,曾预言了约翰二世的死亡。然后,她就被王都的裁判官以叛国罪关进了疯人院……这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那又怎样呢?只要人们不相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再聪明也无计可施。”
    “是啊,神使阁下还是太仁慈了,居然真的愿意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当成平等的对手去看待。”
    这句话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神使也在这样的溢美之词里困惑起来。
    难道真的是他太把艾丝黛拉当回事了吗?
    的确,艾丝黛拉再怎么聪明,也没办法突破性别的桎梏和偏见,让人们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一边是德高望重、备受爱戴的司铎,一边是心狠手辣、妖言惑众的少女。
    人们自然更倾向于相信司铎。
    司铎既是可靠的男人,又是神明的使者。
    而艾丝黛拉呢?
    她除了一副诡异的头脑,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巴,什么都不是。
    她的智慧再可怕,城府再深沉,手段再高明,人们不相信她说的话,难道她还能当众用巫术迷惑人心不成?
    她要是敢当众使用巫术,连公开审理都不用了,他们直接就可以把她绑到火刑架上去。
    要不怎么说,这帮人是他的智囊团呢?
    三言两语就让他心头的重压消失了,真是没白养这帮人!
    神使呼出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随着酒液从喉咙润泽至胃部,他混乱的心跳总算恢复了平稳,不停抽搐的眼皮也平静下来,对明天的公开审理充满了信心。
    神使开始进餐,助手就不用在旁边待命了。
    不知为什么,助手总觉得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确实,艾丝黛拉女子的身份,会让她在公开审理时受到诸多限制;但同样的,女子的身份也会让她在牢房里受到诸多限制,问题是她受到限制了吗?她简直混得风生水起啊!
    助手看着神使信心十足的脸庞,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打扰神使的好兴致。
    反正神使已经连续失败三次了……再失败一次,也无所谓吧?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结束了一天的苦差事,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她扯下粗辫子的发绳,用手指梳了梳有些蓬乱的头发,以一个柔美而放松的姿势躺在了床上。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身下隐藏着一条噩梦般粗壮的巨蟒。
    那条巨蟒丝毫没有因她的动作而被惊动,无声无息地裹缠住她两条蜷曲的腿,蛇信子不经意般碰了一下她微微弓起的足背,似乎在试探能不能一口咬下去。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毛骨悚然。
    艾丝黛拉却早已习惯和她的小蛇这样亲密。
    她眼睛都没有睁开,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蛇头,脚趾头从蛇喙的边缘滑了过去。
    “乖一点儿。”她漫不经心地斥道。
    西西娜不知道洛伊尔并不是真正的巨蟒,差点被这一幕吓得心脏骤停。
    据说蛇对会动的东西特别敏感……艾丝黛拉这么做,就不怕她的“小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把她的脚趾头咬下来吗?
    只能说,果然不是谁都能驾驭这条“小蛇”的。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艾丝黛拉一样,给予它全心全意的信任。
    普通人就算再信任一条巨蟒,也会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
    艾丝黛拉却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般,她甚至热衷于跟巨蟒亲近,就像一些爱猫狗爱到如痴如狂的女士,热衷于亲吻她们的猫狗一样。
    不过,被训斥以后,巨蟒就不再用蛇信子试探地触碰她,薄膜包裹了一下紫蓝色的蛇瞳,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她的脚底。
    西西娜感叹着一人一蛇的关系,走向艾丝黛拉的床边。她不敢走得太近,那条巨蟒会吐着蛇信子,用一种平静但令人恐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明天的公开审理……你有信心吗?”西西娜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什么忙?”
    “当然有信心。”艾丝黛拉闭着眼睛,轻声漫语地说道,“至于帮忙,假如我需要你的帮忙,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帮我。”
    “不用提前告诉我?”西西娜愕然问道。
    艾丝黛拉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因为你能否帮忙,取决于我的对手多蠢。作为一个聪明人,我还是希望对手聪明一些。”
    西西娜:“……”虽然她还是不知道艾丝黛拉需要她帮什么,但总觉得这句话很损,非常损。
    那她就衷心地祝愿,艾丝黛拉的对手能聪明一点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改编自《女权主义简史》埃莉诺戴维斯夫人因被控“(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别)竟不自量力地……不仅解释《圣经》……还要当女预言家”而在高等宗教事务法院受审,被处以罚金并被关入精神病院。
    第25章 他手持着秩序之……
    第二天,几乎整个教区的民众都知道,中午将有一场正义对抗邪恶的公开审理。
    正义的一方,当然是教区神使一方,他们要当着所有民众的面,审理杀害弗莱彻司铎的凶手。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杀死弗莱彻司铎的,居然是一个看似无害的女孩。
    据说,她原本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孩,在马路上失魂落魄地徘徊,差点被马车撞死,是弗莱彻司铎好心地收留了她,还给了她一个光明的未来,把她推荐到教区神殿当神女。
    她却像咬死农夫的蛇一样,狠毒而不知回报,残忍地杀害了德高望重的弗莱彻司铎。
    假如不对这种人施以严惩的话,还有人敢像弗莱彻司铎一样,不求回报地做好事吗?
    这女孩不仅杀死了弗莱彻司铎,还杀死了千千万万打算像弗莱彻司铎一样行善的好人。
    像这样败坏社会风气的毒蛇,火刑根本不足以泄愤,应该把她关进铁处女的刑具里,用尖锐的钢针刺穿她满是毒液的内脏,让她在死亡的边缘奄奄一息地忏悔犯下的过错。
    神使真的太公正了,也太善良了,居然愿意给一条毒蛇当庭说话的机会。
    在这样一边倒的氛围里,神使越发冷静从容,信心十足。
    他张开双臂,在仆从的服侍下,穿上深紫色的绸缎衣袍,系上金黄色的圣带,当象征着荣耀和权力的宝石戒指戴上无名指时,他彻底镇定了下来,恢复了从前雍容华贵的气度。
    神使一边理着衣领,一边对助手自嘲道:“民众的眼睛比我的雪亮多了。我要是早点儿听见民众的声音,就不至于那么手足无措了。我真的老了。年轻的我可不会被一个小女孩吓成这样。”
    助手皱了一下眉毛,忍不住说道:“阁下,请原谅我想说一些不动听的话。我感觉民间的舆论不太正常,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我们都不知道艾丝黛拉原本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差点被马车撞死,才被司铎收留。既然我们都不知道,那这消息是怎么传到民间的呢?有没有可能是……”
    神使看了助手一眼,冷漠地叫出了他的教名:“戴恩,你知道么,你这个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被那个小姑娘收买了。”
    戴恩一愣:“收买?我没有……阁下,请相信我的忠诚,我是真心在为您谋算。”
    神使冷笑一声:“是吗?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忠心呢?要是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智囊团,可能现在还处于紧张不安的情绪中。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不安的情绪,几乎都是你灌输给我的。我让你想办法刺杀艾丝黛拉,你却连续失败了三次,然后巧妙地把这三次失败,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现在,我即将走上审判席,你却告诉我,艾丝黛拉有可能掌控了民间的舆论,再一次试图向我灌输不安的情绪。”
    神使转过身,用力掐住了戴恩的脖子,“亲爱的助手,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愚笨吗?艾丝黛拉在牢房里,请问她是怎么隔空引导民间的舆论?她告诉民众,弗莱彻对她有救命之恩,对她有什么好处?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属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就在昨天,我还在想,要不要提拔你当主教。你伤透了我的心,戴恩。”
    戴恩被神使说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握住神使的手腕,苍白无力地解释道:“阁下,我真的没有背叛您……我只是想要提醒您,那女孩有多诡异……请您相信我!我至始至终都是效忠您的啊!”
    “够了。”神使厌烦地一甩手,“我不想再听一个叛徒说话。等我料理完你的主人,就回来料理你。”
    戴恩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他跪倒在地上,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地抵在手背上,做出祷告的姿态,希望神能告诉他答案。
    他虽然不赞同神使的观点和作风,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神使。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始终记得自己是被谁提拔上来的。
    神使却蛮横无理地给他扣上了背叛的罪名。
    对于一个忠诚的属下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背叛”的指控更严重了。
    老天啊!
    戴恩疲倦地想,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的。这些年,神使在神殿奢侈安逸的气氛下,变得越来越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他效忠这样一个人,早该料到这个下场的。
    他当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也知道在神使信心十足的时候,最好不要泼冷水。
    可是,外面的风向太古怪了。
    弗莱彻是边境小镇的司铎,那个小镇离教区神殿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德高望重的名头却穿越了四个小时的距离,响彻在教区裁判所附近……这怎么可能?
    作为神使的助手,他非常清楚,神使并没有下达宣扬弗莱彻司铎名声的命令。他们打算上了法庭后,再对着民众念出弗莱彻司铎近几年的善行。
    这么明显的不对劲……为什么神使看不出来?
    就因为艾丝黛拉是一个女孩,他就这样轻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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