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娜其实非常忐忑不安。
    她没有艾丝黛拉那么大的胆子,可以在法庭上冷静沉着地为自己辩护。
    她见过太多因为自称受到神启而被判处火刑的女人了。
    要是艾丝黛拉没办法赦免她的罪过,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完全可以把自己送上火刑架。
    “神在梦中晓谕我,”她做了个深呼吸,竭力平稳地说道,“不出三天,赎罪券的弊端就会彻底显现出来。到时候,大家就会知道,究竟是谁冒犯了神,激怒了神。”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lijia
    教士那边的人面面相觑,就像抓住一线希望般,纷纷举手喊道:“裁判官阁下,这个女人在撒谎!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得到过神的启示,就连至高神女也只是得到神的庇护,而没有得到神的启示!她在撒谎,请给予她重罚!”
    “如果不重重地惩治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以后肯定会出现一堆这种自称得到神启的女人……神是不可能随意启示造物的!所有人都知道,阿摩司殿下的体内有一丝神性,但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得到过神的启示?裁判官阁下,这个女人在危言耸听,请给予她重罚!”
    “……请给予她重罚!”
    西西娜抿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她猜到了局面会演变成这样,却没有猜到自己会这样害怕。
    是的,她害怕了。
    除了害怕,她还感到强烈的悲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地位是这样卑贱,卑贱到提到神,都是对神极大的不敬。
    当一个男人提到神,人们需要绞尽脑汁地证明他的观点的确冒犯了神,才能给予他处罚,或者把他关进疯人院;然而当一个女人提到神,说自己曾得到神启,人们却连反驳都不需要,只需要说从来没有女人得到过神启,就能在耻笑声和谩骂声中治她死罪。
    说实话,西西娜完全不知道艾丝黛拉怎样才能改变这个局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得到神启。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站了起来。
    她提着裙摆,姿态优雅地走出了陪审席。
    人们的争执声渐渐小了下去。
    只见她闭上眼睛,摊开一只手掌,手上顿时浮现出一团纯粹耀眼的白光。
    一个视力极佳的教士惊呼道:“那是神力……天啊!她居然能借用神力,她一个女人居然能借用神力!过半数的高级教士都没办法借用神力,她居然可以……”
    直到被身边的人推了一把,那个教士才自知失言,“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许久,艾丝黛拉才睁开眼睛,没有说西西娜的话是对是错,而是抬头看向裁判官:“阁下,我请求休庭。”
    裁判官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个女子真的得到了神启?”
    艾丝黛拉偏了偏脑袋,不置可否:“按她说的做吧。反正三天后,肯定会有一个答案浮出水面。”
    她都这样说了,裁判官只能落锤休庭。
    西西娜瘫倒在了被告席的椅子上。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觉得自己死定了。
    谁能想到,艾丝黛拉居然用神力帮她逃过了一劫。
    借用神力的条件苛刻至极,就连一些虔诚的医官,都不敢保证自己能随时借用神力。
    艾丝黛拉却做到了。
    西西娜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己的主人。
    刚开始,她以为艾丝黛拉只是个聪明得过分的小姑娘,有着洋娃娃般甜美优雅的面孔和蛇一般狠毒无情的心肠,想要逃出教区神殿的牢笼,爬到更高的位置——至高神殿,仅此而已。
    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发现这小姑娘的心胸和学识,已远远超过一些名校毕业的男子。要知道世界上最出名的两所大学——首都大学和罗曼大学,可是明文规定拒收女学生。那么,她是从哪里学到的那些知识的呢?
    而且,西西娜非常清楚自己的主人是没有信仰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按照艾丝黛拉的命令,暗中散布神堕落的谣言。
    一个敢诋毁神明的人,怎么可能有信仰?
    然而,她却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成功借到了神力。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西西娜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人比她更加震惊。
    那就是助手。
    助手再清楚不过,西西娜是艾丝黛拉的人。
    那么,一切都清晰明了了:艾丝黛拉先是借用西西娜的手,散布神堕落的谣言;在谣言的催促下,赎罪券的销量激增;然后,她又借用西西娜的口舌,彻底否定赎罪券的存在,准备一下子给所有兜售赎罪券的教士定罪。
    很明显,她的最终目的是彻底毁掉神殿的声誉。
    但是,她却在这种情况下借到了神力。
    难道神不知道她借用神力的目的是什么吗?
    助手低下头,控制不住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觉得,神对艾丝黛拉的偏爱,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几乎令人感到恐惧。
    走出火刑法庭,艾丝黛拉重新坐进了雪橇。
    扯上遮光帘的一瞬间,她就把脖颈上的颈圈扯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蹙着眉毛摩挲皮肤上的牙印。
    紧接着,下一秒钟,她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神把她抱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没有做出更加亲密的动作,只是抱着她。
    “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求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而令人感到恐怖的自信,她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但也仅限于身体,“你却一直没有向我要求更多。有捷径却不走,不像你的性格。”
    艾丝黛拉歪了歪脑袋,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恳求你,改变那些人的想法,让他们对我心悦诚服,然后在你的允许下,重新登上王位?”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的话,太没有意思了。你放心,我还是那个喜欢走捷径的我,不会不利用你。有必要时,我会借用你的力量。”她说的就像是“有必要时,我会临幸你”一样。
    “而且,你以为我只是想毁掉神殿的声誉吗?”她伸出一根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鬈发,娇媚而又冷酷地说道,“我是想让他们知道一个事实——男人和女人并无区别。但这个事实,仅仅是说给他们听,是没有用的。唯有火把逼近他们的脚趾,刽子手的铡刀逼近他们的脖颈,血的喷柱猛地在广场升起,才能让他们牢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前100,爱你们,么么哒!没有你们的理解和等待,我不会有这么舒适的写作环境,真的感谢等更的读者,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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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出自《圣经》(申12:32):“凡我所吩咐的,你们都要谨守遵行,不可加添,也不可删减。”仅取字面意思,因为实在经文真的太难编了,偷个懒。
    注释2:出自《书名:文明的故事6:宗教改革》[美]威尔杜兰特著,原文为“这些赎罪券的掮客巡游于乡间,有时以2便士,有时以一口啤酒……就可将赦罪券卖出”。
    第66章 “我可怜你。”……
    西西娜在法庭上作出的预言,不到两个小时就传遍了整个王都,但没有一个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教士们谈起她的时候,嘴角会堆起一个藐视的冷笑:
    “裁判官阁下还是太善良了。如果我是裁判官,根本不会给她在法庭上胡说八道的机会。”
    “是的,女人只会胡说八道,完全没有男人那种清晰的理解力,让她们理解大道理,就像让一头牛不受鞭笞而主动去耕田一样。”
    “聪明的女人会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另一个教士说道,“因为她们深知,激怒一头雄狮会带来可怕的后果。西西娜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她一次性激怒了两百多头雄狮。哪怕她最后被无罪释放,这辈子也完了——她会被所有男人瞧不起,再也嫁不出去,孤独地度过后半生。”
    屠牛场的屠夫们也在议论这件事。
    “要我看,还是盘子洗得太少了!”一个屠夫一边砰砰宰牛,一边说道,腥臭的血水流满了他的围裙,“我家娘们儿就从不说话。她上午在洗衣场干活儿,下午在女帽店擦地板,晚上回到家还得做饭捣衣洗盘子,哪儿有时间说话!”
    街边肮脏的小酒馆也能听见嘲讽西西娜的声音。男人们一边喝茴香酒,一边讨论西西娜。
    有趣的是,这些人正是西西娜口中可怜的劳工,没办法上天堂的穷人。
    他们不知道西西娜为什么被骂,也不知道西西娜在法庭上曾为他们说话,只知道辱骂西西娜是一种时兴的风尚,必须加入进去,才不会被孤立。
    这不能怪他们。
    他们的力量全都投进了工厂、田地和打铁场里,即便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了,晒得黝黑的肌肉和高大的骨头仍在疲倦地嘎嘎发响。
    他们早就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一杯一杯地喝茴香酒——至于西西娜,只不过是一道不要钱的下酒菜,他们喝完一杯酒,嘴里感到空虚时,便靠咀嚼她的名字打发时间。
    艾丝黛拉乘坐雪橇,路过那些脏兮兮的小酒馆时,就能看见这样的情景。
    因为黑暗笼罩了王都,每辆雪橇必须挂上四盏大煤油灯,外加一个铃铛才能上路。
    回去的路上,他们被一辆雪橇撞过以后,每盏煤油灯就被施加了神力,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她掀开窗帘,一眼就看见了酒馆里那些人口中喷出的白雾,浓得像锅炉里的蒸汽。
    艾丝黛拉垂下眼睫毛,神色冷淡地放下了窗帘。
    在她看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耕牛,他们戴着轭具和挽具,挨着上流阶层的鞭打,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
    上流阶层的男人把女人当成玩物,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女人的身上——比如,一个伯爵倾家荡产,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爱好奢华的交际花;一个王朝的覆灭,是因为国王的情妇挥霍无度;一个帝国的败落,是因为那些生活奢靡、穷奢极欲的女人在成群结队地腐蚀帝国。
    于是,他们也觉得女人是玩物。殊不知无论男女,只要是贫穷阶层,都是上流阶层的牛马。
    唯一的区别是,上流阶层的男人从小被教导要去争取真正的权杖,女人却被教导只有美貌才是她们的权杖。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女人已经渐渐明白自己“笼中鸟”的身份,筹钱创立了一座女子学校,给女孩们提供男性一般的教育。她们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却并没有真正地改变她们的命运——那些女孩最好的出路,仍然是给贵族小姐当家庭教师,然后嫁给一个富有的男人。
    那座女子学校受到了不少人的耻笑,女校长为了能继续办下去,只能在报纸上声明:“给女孩读书,绝对不会让她们疏怠必要的家务,也不会妨碍她们成为贤妻良母1;事实上,让她们接受教育,反而能让她们变成更加优秀的妻子。”
    也许在女校长的眼里,她已经成功了,至少她被允许继续办学。
    艾丝黛拉却觉得,她们仍处于玫瑰、绸缎和轻软舞鞋编织的牢笼之中。
    唯有夺得真正的权力,才能打破这样的牢笼。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流传最广的神话是什么;伊甸园在哪里,髑髅地又在哪里;什么人打铁打到骨头嘎吱作响,什么人捣衣捣到双手发皱;什么人躺倒在铺着紫色绸缎的沙发上,又是什么人被流放苦役之地……决定这些的,从来不是性别,而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她一直明白,只有站在至高之处,才能裁决一切,掌管一切,才能决定谁弱谁强,谁是恶狼,谁是羔羊。
    这时,艾丝黛拉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
    她眯起浓密的长睫毛,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神:“你怎么不说话?”
    “你想我说什么。”他侧眼看着她,似乎眼中只有她,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景象。
    “你不该命令我放过那些可怜的教士吗?”她偏着脑袋,还在缠绕自己的鬈发,“三天后,可能会死很多人……”说着,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脖颈,娇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我是个很残忍、很残忍的人。我相信战争,相信流血。我在史书上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统治手段,比如,男人为了不让女人说话而发起的猎巫运动,处死了将近四万名‘女巫’……现在,到我实践的时候了。”
    他却答非所问:“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有多爱你。”
    艾丝黛拉把头一歪,表示疑惑。
    “我虽然创造了人类,但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是冷是热一样,“人类的确是我最精巧的造物,但他们太渺小了,渺小得就像你养的那些蝴蝶幼虫。即便知道它们破茧后会变成色彩斑斓的蝴蝶,对你而言,仍然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虫子,你不会想去统治它们,更不会想去干涉它们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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