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摇头笑了笑,道:“就是因为这个蔡阳,侄儿一直深受困扰,开始还以为整件事是他在背后谋划!”
    武媚皱眉道:“萧韦两家都是京兆世族,薛家却是山东世族,他们三家怎么走到一起的?”
    武承嗣当即将十年前的事说了。
    武媚听完后,表情变得极为凝重,沉默了许久后,方缓缓道:“这些大世族并不易对付,对他们下手之前,本宫还需做些布置。”
    武承嗣微微一惊,以武媚如今的权势手腕,竟也说出这种话,这说明大世族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武媚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解释道:
    “对付他们与对付普通官员不同,他们多年积累,早已在朝中盘根错节。就像树干上的蔓藤,若是摘取不慎,可能伤到主干。”
    武承嗣道:“您的意思是,冒然对他们动手,会对朝廷产生冲击。”
    武媚凝重道:“不止是庙堂内,十年前本宫和陛下就清算过他们一次,当时全城物价飞涨,商贾逃窜,到处一片混乱!这次可不能旧事重演。”
    武承嗣想起蔡阳那个组织,再加上韦家的众多产业。
    倘若他们做困兽之斗,虽难免覆灭结果,但也能给国家造成严重危害。
    “姑母,那咱们何时对他们动手?”他问。
    武媚走了两步,说道:
    “先等一个月吧,本宫先剪除他们三家的羽翼,再从洛阳调动物资过来,防止民生受到冲击。
    一个月后,本宫就以今日刺杀之事为由,将他们抓捕讯问,你再带人抄了他们三家府邸,将三家财物全部充入国库。”
    武承嗣连连点头,既然知道三家是盗取国库主谋,也不必非等找到他们盗取国库证据后,再抓捕他们。
    先抓起来,将钱拿回来,再慢慢审问国库的事也一样。
    便在这时,谢瑶环来报,说武承嗣亲卫求见。
    那亲卫入殿后,先向武媚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殿下,那些吐蕃人已经逃离长安城了。”
    武承嗣眉头一皱,倒也并不太吃惊。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暗道一定会被发现,吐蕃喇嘛必然是最大嫌疑人,他们当然会逃跑。
    他想了想,正要命亲卫带着金吾卫出城追捕,忽然间,又想到一事,眉头不禁皱起。
    武媚疑惑道:“承嗣,怎么了?本宫没记错的话,那些喇嘛与大慈恩寺的比试,是今天才结束的,他们应该逃不远吧。”
    武承嗣道:“姑母,若是平日,派金吾卫出城抓捕,应该很容易将他们抓回来,可是现在——”
    武媚思维灵敏,一点就透。
    现在是十二月,马上就到万国来朝的日子,从长安通往西边的路上尽是各国使节。
    在如此多外邦人中捉拿吐蕃人,难度骤加了十几倍。
    而且那些使节都是来朝拜大唐,不能为了抓捕吐蕃人,将他们都抓起来查问。
    “这些蛮贼,想必早就想好了这点。”她冷着脸道。
    武承嗣暗哼一声,难怪那些吐蕃人敢同意这场刺杀,原来并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早想好了退路。
    武媚想了一会,说道:“承嗣,无论如何,派金吾卫出城搜捕一下吧。”
    武承嗣道:“是。”
    武媚继续道:“如果真抓不到,咱们就找几个和尚装成吐蕃喇嘛,一个月后,就让他们指认萧韦薛三家。”
    武承嗣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愧是武则天,栽赃一套玩的驾轻就熟,对方做贼心虚,这一招应该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武承嗣想了想,道:“姑母,有件事侄儿觉得需要防备。”
    武媚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想说薛贤妃吧?”
    武承嗣郑重道:“不仅是她,还有城阳公主,她们两人都对陛下有极大的影响力,咱们需得防止她们在陛下那里进谗言。”
    武媚双臂一抬,抖了抖长袖,凤眸中闪着冷光,道:“你不必担心,有本宫在,宫内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武承嗣瞧见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也不再多言。武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宫斗技能早就升满,这点确实不用担心。
    沉默了一会后,他又道:“姑母,侄儿听说陛下近来头痛病越来越严重……每次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刚才还凛然生威的武媚,听到这个问题后,垂下了目光,幽幽一叹,道:“他现在发病时,心乱目眩、彻夜难眠。食量也……大幅减少。”
    武承嗣吃了一惊,一般食欲下降,便代表身体机能临近崩溃,忙问:“太医怎么说的?”
    武媚沉默了好久好久,才低沉着声音说:“太医说……他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武承嗣怔怔不语。
    李治对人宽厚,对他更是信任有加,想到他命不久矣,心中不禁怅然。
    ……
    月中过后,月亮渐变残缺。
    清幽的月光洒落在许国公府的后园中,在石板路上,涂上一层乳白色的光辉。
    萧嗣业凝望着空中残月,心中的烦闷逐渐消散。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花园中的凝和,萧嗣业眉头一皱,转过身,便看到了韦玄贞。
    “你怎么穿成这样?”萧嗣业眉头皱的更深。
    原来韦玄贞穿着一身黑斗篷,连脑袋都遮在斗篷中,只露出半张脸。
    “哼,我的府邸外被一堆眼睛盯着,为了摆脱他们,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
    “那你这番功夫都白费了。”
    身后又一道粗犷声音响起,河东侯薛徽也从石板路走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平日的袍服,没有做任何伪装。
    许国公转头看去,斥责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过来?莫非你府外就没人盯着?”
    河东侯淡淡道:“盯在我府外的人比你那边还多,武承嗣已经对我们三家都起了怀疑,再多做遮掩也没有任何用处!”
    许国公怒道:“都是你那个计划不管用,如今刺杀武氏失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河东侯轻描淡写道:
    “你放心,我那个计划最妙的地方便在于,他们知道是我们干的也没用。弘安已死,他们没有任何证据指认我们。”
    许国公咆哮道:“放屁,武媚把持朝政,她如果直接对咱们三家动手,削了你我的爵位和官职,又该怎么办?”
    河东侯冷冷道:“皇帝还没死呢,她若是毫无任何理由就削咱们的爵,咱们就找皇帝评理去!”
    哼了一声,又道:“再说了,如果她真敢无缘无故就对咱们这些世家大族动手,咱们就联合其他大世族,一起掀翻武氏。”
    许国公阴沉着脸,道:“说的容易,其他大族个个胆小如鼠,只知自保,哪有那么容易拉拢。”
    河东侯道:“你也不必太悲观,办法总比麻烦多。这次的计划差点就成功了,只要咱们稳住气,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宋国公忽然道:“有个人,我觉得咱们可以拉拢一下。”
    “谁?”河东侯忙问。
    “你的本家。”
    “薛仁贵?”
    宋国公笑道:“不错,他虽然被削了爵位夺了兵权,但在军中还有很强的影响力,而且你和他是本家,韦家小姐又和薛家大公子关系密切。”
    河东侯想了想,道:
    “薛仁贵虽然也是河东薛氏,但他是旁系末流,发迹后也与我们保持距离。我一向与他没有往来。”
    “现在来往也来得及,你们同宗,理当在他患难时相助!”
    许国公正要说自家女儿刚刚羞辱了薛讷,只怕很难再复合。但想到女儿手段,便改口道:“我这边没问题。”
    河东侯沉默了一会,道:“也好,那我也去试试。”
    三家的心思都是一般,眼下只有团结一致,扳倒武氏,方能有生机。
    只要武氏一倒,不仅国库的事不用再担心,还能让薛贤妃上位。
    等皇帝死后,薛贤妃就是太后,太子懦弱无能,届时世家大族复辟的日子,就将到来!
    就在这时,萧府管家忽然从小径过来了。
    宋国公皱了皱眉,道:“郭洋,本公不是交代过,这个时侯不要来打扰吗?”
    郭管家脸色苍白道:“公爷,有人擅闯密库,企图盗走库中那份协议!”
    宋国公脸色大变,厉声道:“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密库的位置?”
    郭管家低声道:“是姑爷。”
    宋国公愣住了,旋即暴怒:“他人呢,你立刻带他过来,本公要亲自审问他!”
    郭管家小声道:
    “姑爷盗走了大小姐的令符,将密库中的侍卫调走,不过他不知道密库中还藏着暗卫,盗协议时被暗卫发现,当场斩杀。”
    宋国公脸色铁青。
    那些暗卫持有他的命令,除他和自家女儿外,会对靠近协议的所有人格杀勿论,并不能怪他们。
    但孙浪一死,就不知道是谁派他混入自己府中了。
    他阴沉沉的瞥了韦玄贞和河东侯一眼,视线最终停在河东侯身上。
    河东侯冷笑道:“萧公爷,你自己府上进了贼,倒怀疑上我了?”
    许国公哼道:“你都敢派人来本公府上偷协议,自然也有胆子派人在萧大哥府上偷这东西了!”
    河东侯冷冷道:“本侯难道是白痴吗?什么时候不好偷,非要让人在这个时间去偷?”
    宋国公点了点头。
    河东侯说的有道理,孙浪入赘到萧家有六年了,如果他真是河东侯的人,不可能选择现在动手。
    尤其现在是三家合力对外的时候。
    许国公皱眉道:“那就奇怪了,这东西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别人得去了用处也不大,孙浪究竟是谁派来的?”
    宋国公想了想,嘶哑着声音道:“也许是我们萧家的对头派来的,想利用这东西方做罪证,扳倒我们萧家。”
    许国公道:“那他为何要挑这时候动手?”
    宋国公冷冷道:“孙浪知道我们刺杀武媚的事,他也许觉得这是个机会,只要拿到协议交给武媚,就能扳倒我们。”
    许国公后背一寒,道:“萧大哥,你可得把东西藏好了,那东西可不仅是你们一家的事。”
    宋国公正要说话,忽听河东侯叫道:“不对,我觉得孙浪没有那么简单!”
    宋国公微微一惊,道:“薛侯爷何出此言?”
    河东侯沉着脸道:“两位,你们还记得背叛本侯的那名叫顾枫的人吗?”
    许国公冷冷道:“他杀了我女婿,我怎会忘记?”
    河东侯道:“他也是六年前进入我薛府!”
    许国公失声道:“你是说他们俩是一伙的?”
    “难道不可能吗?”
    宋国公阴沉沉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河东侯捏着下巴,目露凶光道:“当年为了实施国库计划,我们可是除掉了不少人。”
    宋国公道:“你怀疑这两人是那些人的子嗣,为了替他们报仇?”
    河东侯冷冷道:“我目前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许国公责问道:“薛侯爷,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没抓到顾枫吗?”
    河东侯哼了一声,道:
    “你们放心,那人虽然不断挪动窝点,但我的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最多两天,我就能抓住他,拷问出他的身份!”
    这时,萧府又有一名执事来到后园,拱手道:“老爷,薛侯爷的一名手下急着求见,正在大堂等候。”
    许国公急道:“薛侯爷,会不会是你的人抓住顾枫了?”
    河东侯没有答话,大步朝着萧府大堂走去,萧韦二人也紧紧跟上。
    三人一同来到国公府大堂,河东侯的手下立刻上前,禀告道:“侯爷,找到顾枫了。”
    河东侯终于露出笑容,道:“已经抓到手了吗?”
    “没、没有。”
    “嗯?”河东侯一双鹰眼逼视过去。
    那人急忙道:“侯爷,那人所在的地方我们实在不好动手!”
    许国公冷冷道:“有什么不好动手的,他莫非在大明宫不成?”
    那手下脸色苍白道:“他、他在太平公主府的大门外面!”
    许国公一拍手,叫道:“坏了,他一定是想将咱们的事告诉太平公主!”
    河东侯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烁着,问:“他没有进公主府吗?”
    那人道:“还没有,听说太平公主举办了文酒之会,那人堵在公主府门口,与其他参会才子论战。对了,他还自称是顾玉章的儿子!”
    “什么?”
    河东侯、许国公和宋国公齐齐变色。
    宋国公眯着眼,道:“薛侯爷,还真叫你说对了,顾玉章的儿子来替他父亲报仇来了。”
    目光无比的阴沉。
    河东侯五指握紧,一字字道:“决不能让此子开口!”
    ……
    太平公主府。
    大门之外,一群受邀参加文酒之会的才子们围在府门之外,望着场中正在辩论的两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辩论的两人中,一人轻裘缓带,神态潇洒,乃是长安城近来最负盛名的才子——段之涯。
    与他辩论的正是顾枫。
    他此刻换上一身淡蓝圆袍,头束高冠,腰斜玉带,显得清秀俊雅,身姿出尘。
    然而围观的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满着敌意。
    混迹在人群之中的张构同样如此,他得知太平公主举办文酒之会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
    虽然他并未考上功名,但也读过几年书,希望能借机见上公主一面。
    然而这位名叫顾枫的男子却横阻在众人面前。
    虽然他风度气质具佳,但他提出的要求却让人难以接受。
    “今日之会,顾某一人参会即可,诸位皆请回。”
    这句话引发众怒。
    争论之时,顾枫又说:“今日之会以文为主,诸位如果有谁能在文采上胜过在下,在下转身就走,如果不能,诸位也无有参加此会的资格!”
    如此狂妄的言语,立刻激起不少人下场与顾枫论学。
    顾枫任由对方选题,无论诗词歌赋、经史百家,皆来者不拒。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一连将八名才子击败,众人顿时收起轻视之心,然而依然无人能击败他。
    到了后来,段之涯瞧不过去,终于亲自下场。
    然而,张构瞧着场中形势,只见顾枫背负双手,唇边带笑,段之涯却冷汗涔涔,嘴唇发白。
    不用多想,这一场顾枫只怕又要赢了。
    张构知道自己斤两,绝不是顾枫对手,只盼着能够出来一人将顾枫击败。
    目光四顾,忽然瞧见一辆马车驶来。
    瞧见马车上下来的那人后,张构急忙迎了上去,拱手道:“见过周学士。”
    来人正是周兴,他眯着眼道:“你是?”
    “在下张构,暂居于周王府,曾在王府内见过您。”
    周兴展颜一笑,拉住张构的手道:
    “我说张兄怎么这么眼熟,原来你住在王府中呀!不必称呼什么学士不学士了,不嫌弃的话叫我周兄就行。”
    张构喜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周兴看了远处正在辩论的两人,笑吟吟道:
    “我听说今日公主殿下又举办了文酒之会,所以也来瞧瞧,那边是怎么回事?”
    张构脸色一沉,将顾枫的事说了。
    周兴一边听着,一边远远瞧着顾枫,暗暗心惊:长安何时又冒出这么个人物?
    这时,只听张构忿忿说道:
    “本来大伙准备强行驱赶他,谁知他突然自称是顾玉章的儿子!其他人就没有再驱赶他了。周兄,你知道顾玉章是谁吗?”
    周兴嘴角扬起,微微一笑,道:“我就说此人怎会如此钟灵俊秀,原来是昔日的长安第一美男顾玉章的儿子。”
    张构吃惊道:“长安第一美男不是贺兰敏之吗?”
    “顾玉章是二十年前的人物。当时还是先皇时期,据说顾玉章每次出门,身边都会跟着一群妇人!连皇城中的公主都会时常出宫来瞧他!”
    张构心中生出一丝嫉妒,冷冷道:“光长的好看有什么用!”
    周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如果顾玉章只是金玉其外,就不会引得南平公主和汝南公主为了争夺他,而反目成仇了。
    此人不仅温文尔雅,而且才学过人,考中了贞观二十一年的探花。”
    张构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他是世家出身吗?”
    周兴摇了摇头,道:“此人出身寒门。”
    张构心中的嫉妒顿时消失,只剩下倾佩,暗暗苦笑:“难怪顾枫才学如此惊人。”问道:“顾玉章还在长安为官吗?”
    周兴摇了摇头,轻轻道:“他已经死了。”
    张构大吃一惊,正要再问。
    就在这时,场中的段之涯苦笑道:“顾兄才学远在我之上,不愧是顾署令之子,佩服。”
    说完认输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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