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世子您竟会寻到这儿来。”她言语间尽是恭敬、客气,丝毫不再见熟络,和对他的倚仗、依恋。
    一晃月余时间不见,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颜娘,实在叫他有些陌生。
    魏珩似有意识到什么,他喉结滚动了下,神色却暂时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说:“颜娘,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说。”
    颜熙没扭捏,承了声“是”后,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坐下后,她仍面带笑意,率先开口说:“这里实在简陋,倒委屈了世子。”又是客气而又疏远的寒暄。
    魏珩却没顺着她话说,只目不转睛望着人道:“我今日来,是想接你回府。”他语气严肃认真,“母亲的意思并非是我的意思,且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左右得了我。”
    颜熙没有避此事而不谈,她接了他话,冷静又认真:“记得颜熙之前就同世子说过,若为了一个颜熙而令你们母子成仇,那就实在不值得了。何况,长公主并没有逼迫颜熙离开,是颜熙自己愿意走的。”
    魏珩素白的手指倏的紧了些,他眉心轻轻隆起。
    “为什么?”魏珩知道她心里有苦有怨,他也自省过,知道从前是他错了。
    他不该明明心里有颜氏,却还冷着,惹她伤心。他该好好的呵护她在自己羽翼之下,该让她每日都开开心心。
    但他知道,颜娘心里始终有他。她对他的这份心意,从吉安开始,就不曾变过。
    所以,若说她没有苦衷,是她主动想离开的,魏珩始终不能相信。
    又或者说,他不能接受。
    但颜熙却觉得这没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只是前世的结局她害怕了,而跟在他身边的日子她也能看到尽头和未来。
    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她想换一种方式活。
    若说如今心里对他再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感觉,那也不是的。毕竟曾经深深爱过。哪怕如今离开了他,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对他有太多怨恨和不忿,更多的还是释然。
    是自己跟自己的和解。
    毕竟从一开始,这似乎就是她一个人的一场独角戏。
    所以颜熙仍心境平和,语气也很平静,她道:“倒也没有为什么,只是突然就想开了。或许从一开始,当我知道你不是卫三郎的时候,就应该彻底和你断干净,而不是跟你入京。纠缠了你这么久,如今我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难堪。”
    她曾经厚着脸皮不知天高地厚,竟觉得她或可高攀得上他的样子肯定很难看。如今既已分开,她想也有必要提一下。
    毕竟,想来是给他造成过一些困扰,也让他不耐烦过的。他或许只是看在卫家曾于他有恩,且她又在他落难时跟过他几日的份上,他才没计较。
    才一直好脾气的容忍着。
    只是每每厌烦时,他会躲避,或是笑着对她谈及“规矩”二字,让她安静些。
    颜熙到现在都不清楚,每每他被自己磨得无奈笑着时,那笑容背后是否皆是对她的万般瞧不上和厌恶。
    至于后来……他后来渐渐待她好,不过也是因为觉察到了她的冷待而已。这只是已经习惯了她对他热情奔赴的独占欲,这不是真心。
    而颜熙的这番话却令魏珩笑了。
    笑他视之为珍宝的一切,如今在她眼中,竟都成了难堪。
    但魏珩知道,此事不怪她,此事怪他。
    魏珩在她面前低了头:“颜娘,是我的错。从前不曾珍视你,是我错了。”
    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姿态这样卑微过,颜熙也惊了下。
    但颜熙很快便收回了思绪,她仍平静道:“世子真的不必如此,您这样,实在让颜熙惶恐难安。”她态度真诚,言辞也很恳切,“颜熙如今倒能理解世子的处境,大家族里的人看起来光鲜亮丽,但其实,你们肩上也有你们的担子和责任在。很多事情,不是你想,你就能做到的。”
    这些道理,是她初见长公主时,长公主告诉她的。
    颜熙初听觉得新奇,但回来后细细品味,竟觉得不无道理。
    比如说,长公主殿下都是那么尊贵的身份了,她如今不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庵堂中吗?
    所以说,生而为人,很多事应该都是身不由己的。
    连长公主很多事都强求不来,她又怎么敢去强求?
    凡事莫强求,莫存痴念、妄念,也就能少很多烦恼了。
    “所以世子请回吧,颜熙既已搬离国公府,就不可能再回去了。”颜熙语气又更沉着冷静的加了一句。
    魏珩沉默着看向她,此刻面冷如玄铁,眸黑似沉潭。
    魏珩在来之前未曾料到过,颜熙的态度竟如此坚定。
    她的有些话,每每都让他毫无还口之力。
    魏珩算是见识到了她的决心。
    而到此刻他也才算真正明白,颜氏或许从很早开始,她就已经在筹谋着如何离开自己了。
    应该是从她突然对自己变得冷淡开始。
    她什么都不说,从不抱怨,依旧对自己事事顺从着。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筹谋着日后一旦得有机会,便名正言顺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今细细回思过去,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说,她千方百计先送桂妈妈出来,先开了这家食肆……就是为了日后她们主仆一旦离开国公府后,能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又比如说,她那么没日没夜的做发簪,堆了满屋子都是,也是为了日后离开他能有自己的生意、有谋生的营生做准备。
    她竟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和他逢场作戏了。
    那么她之后的温存,醉酒后的主动投怀送抱,又算什么?
    可笑他当时还以为,她清醒的时候是对自己不满、心存怨怼后的刻意冷落,醉酒后的她才是最真实的样子。
    拾阶而下的魏珩,突然一声自嘲的苦笑,笑声苦涩又悲凉。
    笑完后,他目光忽然变得凌厉了些。垂落在身侧的双手,也渐渐握紧。
    她是笃定了一旦离开他身边,他便再做不出强取豪夺之事来。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算计他。
    她处心积虑那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不在京中后,她能安然无恙离开他。
    离京之前,他考虑到了所有,却唯独没有考虑过她会趁此而离开。
    魏珩没有骑马,从食为天离开后,他便缓踱步伐慢走在街道上。外面天晚了,太阳已经落山,天幕也渐渐显了黛青色。
    快要宵禁,街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少。
    兆安牵着马跟在身后,不敢打搅。
    他也实在想不通,主子和颜姑娘明明郎情妾意,为何却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
    颜熙那边却很高兴,魏珩静默着走后,颜熙着实松了口气。
    如今,这最后的一关,她也算是过了。
    她和魏珩好聚好散,日后再见,不至于视若仇敌。
    但颜熙转念一想,又觉得,日后想来是再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其实她和魏珩,若不是因为一次阴差阳错,他们这样身份的两个人,根本就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如此,那就各自安好吧。
    “桂姨,今日晚上吃什么?”颜熙心里最终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心情大好,自然胃口全开。
    桂妈妈说:“姑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于是颜熙亲自点了几个大家都爱吃的菜,然后建议说:“累日来辛苦了这些日子,今儿好不易早早关了门,实在应该好好庆贺庆贺。我们喝点酒吧?除夕那日,都没喝尽兴。”
    芸香忙举手附和:“要喝点!要喝点!”
    丁香斥她:“你还真怂恿姑娘喝呢,上回除夕你都喝成什么样了?快别提喝酒了。”
    主子显然是把除夕醉酒后的事给忘个一干二净了,如今既已和魏世子划清界限,此等旧事也不必再提。所以,丁香不准芸香再多说。
    芸香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她怕她言多必失。
    身为主子,颜熙好脾气得很。丫鬟妈妈们的话,只要是为她好的,她多少会听的。
    所以,她就退一步说:“那就稍稍饮一点点吧?保证不醉。”
    桂妈妈说:“那就依姑娘,一会儿一人小酌一杯。”
    芸香欢呼:“太好了!”
    颜熙觉得芸香实在太可爱,她年纪小,活得很是单纯,她心中有些羡慕她这样的无忧无虑。
    于是难得的放开了些,就像回到了几年前父亲和祖母还在的时候一样,颜熙也孩子气的欢呼一声:“太好了!”
    她说:“有好酒好肉,此生还有何求呢?”
    颜熙酒量不好,虽只饮了一杯,但酒劲上来后,她还是有些醉意。
    桂妈妈对丁香她们说:“你们收拾收拾后也早点歇下,今日我陪姑娘睡。”
    丁香三人忙应下。
    颜熙醉酒后总会闹腾些什么,上次除夕闹的是魏珩,而这次,她却想家了。
    她想亲人了,想爹爹娘亲和祖母。
    颜熙的母亲在她三四岁时便不在了,母亲走后,父亲便没再续娶。
    且这些年来,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以至于还不到不惑之年,便撒手而去。
    祖母晚年本来就身子不好,又承受不了丧子之痛,所以,父亲走后没多久,祖母也紧跟而去。
    自此开始,颜熙在这个世上便再无一个至亲之人。
    她自幼就乐观开朗,性子十分明媚活泼,即便心中思念,她也很少表现出来,以免惹得身边之人一起跟着伤心。
    也就只有醉酒之后,她才能随心所欲,彻底去做个孩子。
    但悲伤的情绪她总能自愈,哭一场后,第二天又生龙活虎起来。
    自从搬出来后,颜熙每日都活得很开心,今日尤甚。
    早早起来,还红肿着双眼,颜熙也不在乎。见丁香几个已经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忙碌起来了,颜熙隔着窗同她们打招呼。
    “早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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