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家究竟是如何想的?”皇后的视线悠悠落到我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单家原属清流名士,乃司空丞相一系,如今家中的长女却嫁入东平王府,以后在朝堂,想要如何自处?”
    我敛眸答道:“单家无论属哪一系,都只忠心于陛下。”
    皇后从鼻间哼出一声讽笑:“场面话说得好听,但若今后两大势力起了争端,你家到底会站哪边,可有定论?”
    “娘娘这话说得不对。”我尽量保持着自己声音的沉稳,“朝堂之事,有政见不同不奇怪,朝臣应当依据律法,考虑国家和百姓,采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案来施行,而不是看提出方案的人是谁,再决定要不要支持,以个人私情影响公事,乃行政之大忌。”
    皇后拢起衣袖,眯眼望着我:“单翎,若你是平民百姓,不懂朝政我可以不怪你,可你该知道东平王府的名声如何,既为沅国的清流名士,难道不该与奸臣势不两立吗?”
    我深吸一口气道:“臣女就是因为懂朝政,才更明白‘奸臣’这个称号是如何给东平王府冠上的,此乃冠称号者发泄私愤之举,背后的目的也并非为国为民。”
    “好啊——”皇后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偏不倚的单家,你这么做,又可曾为本宫的儿子考虑过?”
    我没怎么听懂皇后的意思:“臣女……从未想过要牵连太子殿下。”
    皇后狠狠瞪我,咬牙道:“可旁人都以为太子要纳你为妃,你想不牵连,就真的可以不用牵连?”
    季昭恒为了不让二皇子打扰我家时常召我进宫,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这是我的错,我该早点讲明。
    “臣女有罪。”我双手交叠举止身前,向皇后叩首道:“臣女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入宫,臣女会跟太子殿下讲明——”
    “——你不用做这种保证。”
    季昭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诧异地回过头,看他走近,抬手免了我的行礼。
    “母后,儿臣自己做的决定,后果也该由儿臣自己承担。”季昭恒看着皇后,掷地有声道:“单翎是我朋友,我帮她是出于朋友间的道义,未曾考虑过其他,朋友之间,更无所谓牵连与否。”
    皇后欲言又止,抬起左手,将手指轻轻按压上眉心,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储君,身在东宫,朋友的意义,于你而言便不同了。”
    季昭恒坚持道:“儿臣认为没有什么不同。”
    皇后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到她羽睫之下潜藏的一滴泪,将落未落。
    我无意让这对母子闹翻,我理解皇后身为母亲的心思,也理解季昭恒对朋友真诚。
    “可是这样的传言,于臣女的名声有碍。”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殿中显得异常清晰,我低着头,不敢看季昭恒的眼睛,“臣女和太子殿下没有私情,便不该有这样的传言,臣女为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名声考虑,也该……以后无事,不再入宫见太子殿下。”
    皇后睁开眼睛看我,眸中的光芒忽明忽暗,犹如她的情绪一般,晦暗不明。
    “恳请娘娘和太子殿下恩准,以后无事,让臣女不再入宫。”我终于说完了想说的话。
    皇后没有出声,只平静地看向季昭恒。
    季昭恒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一切听凭母后决断。”
    皇后得偿所愿,转回视线看向我道:“本宫准了。”
    “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女告退。”我起身,低头往殿外退去,始终不敢看季昭恒一眼。
    殿外站着魏成勋,我并不意外,他若不在才不正常。
    魏成勋好奇地问我:“皇后为难你了吗?”
    我摇头:“皇后只是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以单家如今情况,不该连累太子。”
    “那个老妖婆果然又——”魏成勋把接下来的话忍了回去,愤愤道:“杞人忧天!”
    我知道魏成勋什么意思。
    我以前听他说太子殿下心里苦,并不是很懂,直到后来跟季昭恒有了来往,才真切地感受到——
    季昭恒有皇后这样的母亲,很难去界定幸或是不幸,但在我和魏成勋看来,的确是不幸要多那么一点。
    第14章 妄议
    我和魏成勋终归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离开前,我对魏成勋道:“麻烦帮我转告太子殿下,我说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那么想。”
    魏成勋及时止住怒气,免得自己说出更加不敬的话,然后好奇地问我:“你说了什么?”
    “会让殿下心如死灰的话。”
    魏成勋诧异地看着我,我在他这一目光下镇定地转身,举步走下台阶。
    从皇后宫里出来,途径议政殿,我眼角暼到一个身影,不由得顿住脚步,目光上移——父亲今天竟然也被传召入宫,此刻正从台阶上往下走。
    父亲边下台阶边问我:“话说完了吗?”
    我答:“说完了。”
    “我也说完了。”父亲走完台阶来到我面前,“正好一道回去。”
    我和父亲两人,一个见皇后一个见皇帝,但谈话的内容应该都不愉快,此时我们并肩走在宫城内,迎着初春和煦的微风,异口同声地发出叹息。
    父亲道:“少年人当朝气蓬勃,怎么能学我唉声叹气?”
    “单家如今所处的位置,往左是刀山,往右是火海,还要时刻小心不牵连他人,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我们一家置身风口浪尖前途未卜,怎能不叹息?”我转头望向父亲,“爹,你为何叹息?”
    父亲说话时,胡须也随着下巴抖动:“我觉得陛下真难。”
    “一国之君,忧心国事,自然是难的。”但父亲此时还有空为陛下挂心,我很不能理解:“父亲怎么突然有如斯感慨?”
    “陛下赐婚,意图在于缓解士庶双方矛盾,保沅国朝堂之稳定,可惜圣旨一下,没一个人顺应陛下的心思——联姻虽成,争斗未息,手下都是一群不听话的猴子,陛下真难。”父亲一脸严肃认真地调侃。
    “听爹你这么一说,我们单家仿佛还算幸运。”我也知晓这话都是苦中作乐,但苦中作乐总比怨天尤人的好,“最起码冲我们家的恶意都是明着来的,不像陛下,面对一群阳奉阴违的朝臣,打不得骂不得,坐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说出去的话却无人遵从,真叫人憋屈。”
    父亲同意道:“可不是。”
    “二……二位……”给我和父亲引路的内侍满头大汗地转头望着我们:“不可妄议陛下。”
    父亲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才发现有位内侍在这里:“多谢提醒,不说了不说了……”
    内侍把我和父亲送到宫门口,完成任务以后,逃命似的迅速转身,原路返回。
    我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问父亲:“我们这场戏会不会白演了?万一他没胆子把我们的谈话告诉陛下怎么办?”
    “他那副样子肯定会被盘问,到时候不说都不行。”父亲对此倒是不怎么担心,收回看内侍的视线,欣慰地摸着我的头道:“我女儿真聪明,卖惨的本事学了我一半。”
    我等父亲拿下手才道:“女儿尚有一事不明。”
    父亲甩甩袖子,一脸大度地准备替我解惑:“讲。”
    “你在陛下面前卖惨图什么?”
    “图他给我升官。”父亲笑眯眯地道。
    对沅国朝臣而言,赏什么都不如加官进爵来得实际,也最能安慰到父亲。
    但父亲前几年一直没在乎过这件事,我很不解:“我以为你在如今的官位上做得挺自在。”
    “以前是挺自在,以后要做事了,官位不大点不行。”父亲与我边走边说:“第一次联姻圆满完成,陛下已经在盘算第二次,日后会面临更大的腥风血雨,我们家得先做好准备。”
    我好奇地问:“有第二次联姻的人选了吗?”
    “有,你认识——司空尧和徐子烨。”父亲让车夫驾车跟在我们后面,同我一路悠哉悠哉地往家走。
    丞相家的宝贝女儿和庶族徐家的小儿子……促成这桩婚事,皇帝忒有雄心壮志了些。
    “他们还小啊。”我忍不住道。
    虽说按年纪算已经成年,但毕竟还在书院求学,又和卓梦同龄,在我眼里就是群孩子。
    “正是因为年纪小,才让丞相有借口拖延婚期,若实在不成,取消婚约就是,陛下只是用以试探,并不想因此事制造一对怨偶。”父亲给我分析着其中的用意。
    姐姐和世子那桩婚姻,也是在符合二人心意的前提下定成,我本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皇帝真是冲着当月老去的,不由得诚心诚意地赞叹:“陛下把双方的意愿也纳入考量,没乱点鸳鸯谱,真乃明君。”
    “士庶争斗那么多年,联姻的目的在于化解矛盾,如果把一对互不喜欢的人强行绑在一块,岂不是火上浇油?陛下怎么能在这种事上犯蠢?”父亲倒是觉得这样的决定理所应当,“太平盛世的皇帝,最不能独断专行。”
    我低头受教:“爹说的是。”
    父亲抱起手道:“自从小薇的婚事定下以后,各方势力都来试探单家的意图,但有一方一直憋着没吭声,很是能忍。”
    这几天被各方势力打探,我也在心里计着数,知道父亲说的是谁:“丞相清楚你装庸碌的本事,知道从你这儿问不出什么。”
    父亲摸着胡须道:“那也该从别的地方探听消息——单家有跟司空家走得近的吗?”
    单家没有,但单家的亲戚有,我说:“卓梦,跟司空尧走得很近。”
    “司空尧年纪小不管事。”父亲摇头否决了这一可能,目光落到我身上,疑惑道:“她哥哥司空暻当年跟你同在书院求学,你俩没认识?”
    “认识,不熟。”我摊手道,“在书院的时候,倾慕司空暻的女生太多,经常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挤不进去,所以一般都跟魏成勋玩。”
    “挤不进去?”父亲问:“你挤过?”
    “对啊。”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当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呢,一群人围在那儿看,原来是给司空暻送花笺荷包——无趣。”
    父亲打趣道:“就算你不喜欢他,好歹也有同窗之谊,你送了没?”
    “我送了,在他生辰的时候送过折扇,还不小心把白花花的扇子给送了出去。”提起那时犯的蠢,我简直记忆犹新。
    司空暻是京中美男子,俊美程度跟东平王府的两位公子不相上下,但我那时根本不可能接触东平王府的人,也就无所谓去做比较。
    更别说我在书院,见的世面少,司空暻在我看来就是最好看的,没跟其他女生一样把司空暻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是我极为成熟且矜持的举动了。
    父辈同朝为官,皆属清流名士,平日里的礼数必不可少,这事还是司空暻先起的头,送过我和魏成勋生辰礼,我们自然要回礼。
    我们对司空暻不了解,送他的生辰礼最好是普通不易出错的,所以我送折扇,魏成勋送墨锭,都很符合司空暻文雅的气场。
    司空暻生辰时,我和魏成勋把礼物奉上,说了几句恭祝的场面话,司空暻谢过,顺手打开我送的折扇,露出纤尘不染的扇面,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脑海中飞速闪过近几日的场景,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扇子是我买的,但扇面是我专程找别的人画的。
    那位画手画技了得,绘出一副锦绣山河,还搭了一首《关山月》,看得我甚是喜爱,又买了一把折扇准备找画手去画。
    然后今天给司空暻送礼,我拿了还没画扇面的那把……
    魏成勋知道我去找人画过扇面,因此看到空白的扇面也感到奇怪,以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
    我要是告诉司空暻我送错了,把东西要回来调换似乎有些麻烦且尴尬,于是将错就错道:“我本想找人画扇面,但看了好几家都没找到合适的,觉得无论谁画都配不上你的风骨,干脆把空白的扇面送来——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来书写。”
    魏成勋听我胡扯完以后,看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真能掰。
    司空暻也不傻,他看出我在胡扯,却宽宥地没有揭穿,收起折扇道:“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书写——我很喜欢这句话,多谢。”
    我大言不惭道:“不客气。”
    我这次送礼给倾慕司空暻的女生们一个不小的震撼,以往她们送花笺荷包,司空暻虽然收下,却看不出多高兴,更别说讨得一句“喜欢”,她们苦思冥想之后得出结论——司空暻喜欢我,所以对我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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