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五艘便是上万,几万精兵强将横渡大江,攻南楚弹丸之地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我装作听不懂她语气中的恐惧和忧虑,“这种事情,自然是多多益善。”
    郡主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沅国还真是会恃强凌弱。”
    我内心一片平静,对郡主说的话没有感到丝毫波澜,“‘恃强凌弱’这个词,对于强国来说,是一种夸奖——况且我大沅兵强马壮,就算不建战船,单单用土去填,也能把通往南楚的路给填平。”
    “单翎——!”六公主低吼道:“你们沅国简直欺人太甚!”
    “殿下慎言。”我提醒道:“您是沅国公主,一口一个‘你们沅国’的,好说不好听。”
    “我?我算什么沅国公主?”六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当我是外人,皇位以后也绝对不可能落到哥哥头上,我跟母亲哥哥只有和南楚王室合作这一条路,你却还要生生将其斩断!单翎,你怎会如此恶毒?!”
    六公主说的话,倒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以前只当她出于孝道才听从母命,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般悲凉的原因,虽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却始终不得宫中其他人的接纳,也难怪六公主始终无法将自己融入沅国,把自己当沅国人看待——人果然很难将心比心,我和她都是一样。
    “你们蓄意烧毁战船却逃脱制裁,坏我沅国法纪,乱我臣民之心,在我看来——”我盯着六公主道:“你们才是恶毒之人。”
    她有她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她有理由不把自己当沅国人看待,我却无法不为自己的国家考虑,这本就是难解的矛盾,而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错。
    六公主被我说得怔愣半晌,继而凄然一笑,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泪光渐渐渗出,流至眼角,被她抬手抹去。
    然后,她维持着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悲愤却无奈地最后看我一眼,起身站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郡主的视线追随她走出门外以后就收了回来,旋转着手里的茶杯道:“南楚终究只是困兽之斗,我来旭京,本就是想劝她放弃,想开一点,但见她如此上心,始终无法开口——单姑娘倒是歪打正着,帮了我的忙。”
    我本来没指望能打探到南楚王室的态度,如今的时机看起来倒是不错,干脆直接开口问道:“南楚接受撤销王爵、俯首称臣的安排?”
    “沅国的态度已于今晨被我写成信件传回南楚,那些老家伙们最后会谈出什么结果我暂且不知,但我想多半是会答应。”郡主把茶杯放回桌上,“你不过是水部侍郎之女,却敢当面指摘一国公主的错处,足见你们御史台对皇室管制的威力,哪像我们南楚,王室可凭借手中权势轻而易举影响国政,朝野皆是腐败不堪——南楚百姓被他们祸害了这么久,也确实该过几天好日子了,这些终究是大势所趋。”
    大势所趋,好在总有人肯接受现实,只有接受现实的人多些,才能尽量避免伤亡。
    我跟南楚郡主告辞,起身走出门去,来到檀旆待的房间前,开门走进去,把门合上,细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确定无人经过,才转身往里走。
    檀旆已经泡好了茶等我,不过我刚喝过一盏,此时倒不急着解渴,边坐下边道:“六公主这次是被我气哭跑出去的,你说出了事你担着,这种结果你担得起吗?”
    檀旆抿了一口茶,凝眸沉思片刻,继而轻松道:“还好。”
    第64章
    也不知是不是他托大,毕竟那位是德妃膝下的六公主,皇帝多少得上点心。
    我见檀旆一副慢悠悠喝茶、只要不出事就能喝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不禁问道:“你在等人?”
    檀旆吐出两个字,“等你。”
    我奇怪道:“现在不是等到了,不走?我不渴,不用喝茶。”
    檀旆放下茶杯,“因为还有要事跟你说。”
    我愈发感到奇怪,“刚才在我家,还有在大街上,那么长的时间你都不说,非要借着看南楚郡主的名头把我带到驿馆来……你怕有人偷听?”
    檀旆点了点头。
    我闻言立马打开窗从一条缝里往外看,只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如往日一般的繁华景象。
    檀旆提醒我,“那些人隐藏得很好,不会让你看出端倪。”
    我关上窗子坐回原位,“这座驿馆绝对安全?”
    檀旆肯定道:“在东平王府掌控之中。”
    我调侃他,“刚才在楼下我们要进来的时候,门口的侍卫可不认你这张脸,等你拿出令牌才放行的。”
    “普通的驿馆就该如此,”檀旆说:“如果看见是我就顺利放行,不是会显得很特殊?引人猜疑?”
    啊……听起来很有道理,越是普通才越不会引人猜疑,我就没想到这一茬,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奸臣。
    我拿出洗耳恭听的态度,“你要跟我说什么?”
    檀旆想了想道:“我从许含烟跟贺于兴交换信息开始给你讲。”
    许含烟跟贺于兴联络,一开始只是想借庶族之力给我使点小绊子,但是檀旆否决了用我在上元节所许愿望做文章的建议,许含烟也就安生了一阵子。
    直到许含烟开始暗中派人查访韩姨娘在进入许家之前的行踪,结果查访的人莫名其妙失踪以后,许含烟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不敢再碰这块烫手山芋,把查访出的结果交给贺于兴,并且提出把许小五派去检视战船的要求。
    两人交换图纸时遇上刑部抓人,夏锦如碰巧路过帮他们解了围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贺于兴派人根据图纸和许含烟提供的地点在外郡找到了那座宅子,是东南士族陈家的旧宅,而陈家已于十七年前,在一场动乱中合族被灭。
    旧宅里的东西要么被烧要么被抢,总之一片空荡破败的景象,似乎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然而碰巧的是,去旧宅找线索的人找了没多久,大地便开始晃动。
    这也就是阻止了太子选妃的那一场东南地动,当时檀旆能比宫里还提前知道消息,就是因为一直有人监视着那边的情况。
    东南地动带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陈家旧宅的暗道显露了出来。
    找线索的人顺着暗道一路往下,发下陈家旧宅之下一处极大的空间,大约能容纳成百上千人。此外,在这个空间里还隐藏着一个暗格,暗格中的木箱有几本册子,记述着陈家多年以来阴养死士的计划。
    这批被阴养的死士自然不可能有画像,但找线索的人从死士名册中发现,某个人的信息跟韩姨娘都对得上。
    如果韩姨娘真是陈家之前豢养的死士,也就意味着,陈家虽被灭门,但陈家养的这批死士还活在世上,也许还在为某个人或者某个家族效力。
    而且这批死士已经渗透进了旭京城。
    那日檀旆本来在跟我一起挑布样,结果被韩敬叫出去,两人说的正是死士的事。
    然而韩姨娘身上似乎没有任何破绽,她像一个普通姨娘那般行事,只是能力强了一点,为许智谋求到晋升的机会,掌控了许府的后宅。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韩姨娘身上时,许智掌控了刑部,檀旆得知我到了许府,怕我有危险赶来救援,结果我平安无事,韩姨娘却悄然自尽。
    我听檀旆说到这里,也感到奇怪,“为什么?”
    檀旆摇了摇头,“只能推测,一个死士自尽,原因不外乎身份败露或者任务失败,就许智所做的事来看,韩姨娘的任务应该就是促使许智烧毁那批卷宗,她成功完成了任务,自尽的原因——就只剩下她的身份败露。”
    我诧异道:“控制死士的人知道东平王府在查这件事?”
    “他们应该也只是推测,”檀旆说:“毕竟我跟贺于兴的联络只在暗地里,没表现在明面上。”
    “死士韩姨娘的任务是促使许智掌控刑部,烧毁那些陈年卷宗……”我喃喃道:“她怎么做到劝许智完成这些事?做这种事一定会引起御史台注意,许智必然官位不保,他又不傻。”
    檀旆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许小五。”
    许小五……水下刺杀……我在脑子里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终于想通了原因,“幕后主使用许智的儿女做威胁,逼他做这些事。”
    檀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许含烟察觉到这一点,让人把许小五派去检视战船,是想告诉幕后主使一个信息:许小五对许家而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用他来威胁许智没用——她试图通过这个方法保住许小五,然而幕后主使还是动手了。”
    许含烟终究不是会沉湎于仇恨的人,在得知许小五没有伤害她母亲以后,她选择尽全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可惜她没有成功,反被幕后主使利用,差点给自己带来蓄意谋杀的罪名。
    “那么,这些事不能在我家说,”我试探着道:“是因为……我家可能也有死士?”
    檀旆望着我,目光深沉地道:“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也就是说有可能。
    我感到一阵心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之前因为很多细节没有查清,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檀旆说:“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你可以找机会告诉家里,但一定要注意避着旁人,而且除了令尊令堂,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晓;你姐姐如今有身孕,大哥的意思是先瞒着她,别让她担心。”
    我心烦意乱地点着头,脑海中突然闪过表哥誊抄下来的那份卷宗,突然感到呼吸一窒。
    檀旆注意到我的异常,挑眉问,“怎么了?”
    我抬手揉揉眉心,叹气道:“我家怕是已经惹上麻烦了。”
    如果那批死士渗入旭京城,已经到了东平王府都要小心他们探听的地步,那么沅国朝臣的家事,基本也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表哥誊抄的那份卷宗,必定会被发现。
    檀旆的意思让我先别急着去卓府,免得把死士的视线引去,找时间做出一副日常拜访的样子,去跟表哥装作寻常聊天一样,偷偷告诉他这件事才最为稳妥。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活得这般谨小慎微过。
    我和檀旆回到家里,两家的长辈居然还在闲扯,不过好在有些进展,听他们说日子已经定下,在今年秋天,金秋时节也能讨个不错的彩头。
    我恹恹地听着,因为自己刚刚知道的事情而感到有些疲惫,母亲心思细腻,见我这副样子关切道:“你不会又不想嫁了吧?”
    “没有的事,我正等不及嫁。”我摇摇头,“许是天气太热让我没什么精神,我先出去洗把脸。”
    我出门的时候,感到檀旆的视线一路尾随,直到被门挡住才不得不停下。他一直在查这些事,其实背负的应该比我更多,我不想让他为我过多地感到担心。
    我来到后院的井前,自己打了半桶水,把手伸进清凉的井水中,感到自己的精神清醒了大半,然后抬手拍了拍脸,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低头看向水桶,正准备掬几捧水洗脸,忽然从水中摇晃的倒影里看到,有人在我身后举起一柄匕首——
    我感到浑身冰凉,大脑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思考——
    含冬的惊呼打断了树上蝉声的轰鸣——
    “姑娘躲开!”
    含冬的声音总算提醒了我,我赶忙躲开那柄刺下的匕首,连滚带爬地从一旁跑出去,然而追杀的脚步声急速跟来,我感到一股濒死的气息,脚下一软,踢到石块栽倒下去。
    我的膝盖被磕得生疼,求生的信念已经难以支撑我站起来,我想在死前看一看要杀我的人究竟是谁,于是我回过头去——
    然而含冬已经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迅疾速度奔来,用身体替我挡下了匕首,我看到那柄匕首没入她的身体时,张了张口,颤抖地喊出一个名字:“檀旆——!”
    我不是不心疼含冬的牺牲,我只是知道此时叫含冬的名字也没用,还不如抓紧时间求援。
    我的目光向上移动,终于看到了杀手的脸——管家,那个在我家待了几十年,把所有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的管家。
    他似乎同样对含冬出来帮我挡住匕首感到震惊,不由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含冬左手捂着伤口,右手同样拿出一柄匕首,趁着管家愣神的瞬间,狠狠扎进他的胸膛,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吉叔,对不起……”
    第65章
    管家和含冬在我面前相继倒下,我终于感到小腿又有了力气,撑着草地起身,艰难地半爬半走到含冬身边。
    我先看了一眼管家,他的伤口在心脏,由于是要害,此时已经没了呼吸,瞪大眼睛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确认管家已经无法再伤害别人,我才低头查看含冬的伤势。
    她的伤口虽不在心脏,但血液一直从伤口处汩汩地往外流,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帕,放在她的伤口去堵,发现手帕立马就被鲜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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