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跟你谈。”六公主得到南楚郡主的保证,不再踟蹰犹豫,握紧拳头肃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怕告诉你,哥哥对皇位并不热心,热心的是我,是我想让哥哥得到储君之位。”
    “我猜也是这样。”我的话说完,看到六公主脸上的怀疑,便知她不信我早有所料,“殿下还记得魏成勋吗?当时德妃娘娘想陷害魏成勋,被我阻挠,太子殿下得知此事,只是叫我入宫以示自己支持单家,并未对殿下和二皇子动手,殿下以为,太子是怕了你们才什么不做?”
    六公主闻言语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我之前也以为是太子殿下不敢动手,储君被宠妃的儿子压一头,还真情实感地为太子殿下不平来着。”我回忆起往事,无限感伤,“后来听说太子殿下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储君,我甚至一度以为别人诓我。”
    “他是不屑……”六公主的眼眶微微发红,语气充满了对现实无能为力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恼恨,“因为我和哥哥无论做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的储君之位,与其对我们动手,倒不如什么都不做,好搏一个仁德之名。”
    “所以你哥哥觉得,以后做一个闲散皇子也没什么不妥,是吗?”
    “是。”六公主的嘴唇微微抖动,颤声道:“这次来见你,也是哥哥叫我来的——他劝我以后不要再与太子作对,与父皇作对,与整个沅国作对,他要我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交付到别人手上!”
    “殿下,你是公主,你哥哥是皇子,家事也是国事,身家性命不会只系于一人之身。”我劝慰道:“只要沅国朝局安稳,以后无论谁来执掌朝政,沅国的臣子都不会放任他残害手足,更何况是太子殿下。”
    “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你也说了,这一切的前提,需是沅国朝局安稳。”六公主垂下眼眸,无声地笑笑,“我并非被你说服,只是接受现实。”
    就在我仔细思考这话其中的含义时,六公主从桌下拿出一份名单递给我:“除刘茂以外,还有其他人也给我送了礼,都记在上面,应该就是你们要查的人。”
    我接过名单,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竟如此简单。
    “南楚腐朽无能,无法成为我和哥哥与沅国谈判的筹码,是南楚的症结。”六公主平静地望着我,“沅国国力强盛,却也并非完美无缺——只是这些人就够写这么一长串的名单,沅国的问题,积重难返。单翎,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第103章
    大沅早已不是建国初年时那副百废待兴、朝臣们个个心怀抱负的样子,许多前朝旧习死灰复燃,身居高位者也开始腐朽堕落,问题堆得一多便积重难返,我自然知道。
    有人说贪墨的问题屡禁不绝,处理完一批还有下一批,如果真把所有手脚不干净的人都下狱,沅国很快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这种说法,从逻辑上来讲似乎也没什么大错。
    但我暂时考虑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我只知道眼前有不平事,便该去帮蒙冤者击鼓鸣冤,答应了唐家父女帮他们查清此案,就不该食言。
    我把名单小心地折叠收好,对六公主道了一声谢,便起身告辞前往御史台。
    御史台今日依旧清闲,我一路走进去就没见到几个人,司空逸轩撑着下巴独自坐在官署内,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见我来找他,才堪堪把张大的嘴给闭上:“今日又要检举谁?”
    司空逸轩大概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看见有人来便直觉是来跟他检举揭发。
    我懒得跟他拌嘴,将名单往他面前一递:“前天你托我办的事,幸不辱命。”
    司空逸轩闻言呆了一下,继而瞪大眼睛赶忙摆正了身子坐好,拿过名单开始浏览,其间忍不住抬头瞧了我一眼,啧啧感叹:“我只是笃定你一定有办法,没想到你今天就把证据带来,简直神速。”
    “……”
    若早知他对我没抱那么大期待,我再慢悠悠拖几日也不迟。
    不过好在结果也没怎么出乎我的意料,六公主真把证据给交了出来,其中当然也有二皇子审时度势的功劳,以后若有机会见面……罢了罢了,之前二皇子还派人到我家门口窥伺来着,就当作与这件事抵消,既无仇怨,也无恩惠。
    我等司空逸轩把名单看完,问他道:“如何?这份名单是否有用?”
    “有用。”司空逸轩说着,把名单夹进了手边一卷整理好的卷宗内放好,信心满满,“我就不信刘茂还能翻得了案。”
    他如此有斗志,我自然也对御史台的查证结果无比期待,毕竟司空御史至今还从没失过手。
    我道了句“鄙人静候佳音”便准备告辞离开,司空逸轩却叫住我,将手边的另一份卷宗递给我:“听闻刑部最近在找余进宝不服判决、故意逃避流放之刑的证据,既然你帮了我的忙,我也顺道回个礼。”
    那份卷宗厚厚的一摞,当下我肯定是看不完的,因此没急着翻阅,而是问司空逸轩道:“这是什么?”
    “余进宝被判流放逃跑以后的最初几年没敢回乡,到处做生意,只不过稍微收敛了点,给地方官员送点小礼物,达不到行贿处罚的界限,因此这些事只是被记录在案,对御史台没什么用。”司空逸轩回答,“但是余进宝跟这些官员来往时,或多或少提过自己当年被判流放逃跑的事。他把这种事当功绩来炫耀,这些地方官员倒是记得清楚,你拿去给刑部的人看看,应当会有用。”
    余进宝给地方官员的送礼记录就这么厚一摞,实在叫我吃惊,不免又想到六公主跟我说的“积重难返”,我掂了掂手里的卷宗问:“这么多……御史大人能否给我透个实底,沅国真正清正廉洁的官员还剩几许?”
    司空逸轩“唔”了一声,“这就要看是论心还是论迹了。”
    这都能跟善恶之争一样辩出个论心论迹,我很好奇,“论心如何?论迹如何?”
    “论心,既已做了沅国臣子,手中有权势,说完全不想借手中权势谋求好处不可能;论迹,沅国大多数臣子没这些巨蠹的胆子——”司空逸轩指了指夹着我刚才给他名单的卷宗,“只是暂时还不敢做越界的事。”
    听司空逸轩这么一说,我总算对沅国朝堂恢复了一点信心。
    想想也是,普通人大多没那个胆子去做御史台注定会查办的事,就跟盛淮的父亲当年来我家送夜明珠一样,我瞧着是真好看,要收也是真没胆。
    不过……
    我垂眸看了看卷宗上所写的日期,竟是去年就整理好的,司空逸轩今天才送给我,叫我不解:“你之前忘了给我这个?”
    司空逸轩严肃道:“贪墨案牵涉的人员众多,难保不被人泄露消息捅出篓子,我总要先确定了你的身份再考虑要不要给你。”
    我摇着头感伤道:“我单家祖上代代奉公守法,司空御史居然不信我。”
    “你祖上如何跟你有何关系?”司空逸轩犀利地问:“就你家里那位的身份,难道还不够我怀疑?”
    唉,这话就叫我不好回答了,我总不能说东平王府可能是有取季氏江山而代的心思,贪却是没有贪的……啧,听起来也太过混账。
    “御史怀疑得对,若不是有御史这样的人,我沅国朝堂恐怕会比现在还乌烟瘴气。”我赶紧奉承几句,辞别司空逸轩,把他给我的卷宗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忙碌和御史台的清闲对比鲜明,我找到表哥时,他正手里捧着一碗面条边吃边看卷宗,见我过来只示意我先坐一会儿等他,连话都没顾得上跟我说。
    “你今日出门前没吃早饭?”我预料着自己呆不了太久便也没坐,在屋内随意绕了一圈回来,看到表哥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为他的肠胃感到忧心。
    “办案费脑子,这是加餐。”表哥简短地解释着,抬起碗喝完面汤,将卷宗上最后几行字看完,这才有空转过头来问我:“何事?”
    我赶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上,“余进宝的案子,司空御史提供了一点线索,说是对你们有用。”
    表哥接过卷宗翻了几页,看清内容以后差点感动得哭出声来:“总算用不着我大海捞针似的去查了,司空逸轩是吧?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致谢。”
    刑部所办的每一件案子,其背后都需要海量的信息搜集和查证,如今有了这个就能减少大部分的麻烦,表哥自然对司空逸轩感激不尽。
    表哥把手下的人叫来,对那人道:“这份卷宗你好好看看,能查的相关人员都尽量筛查一遍,如果确实有用,你们乙组手里的活便能停了。”
    那人闻言如蒙大赦,颓丧的头立刻扬起,接过卷宗以后兴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下属和上官都对此事如出一辙地感到高兴,刑部这边的办事效率倒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担心。
    表哥处理完卷宗,转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你现在有空没?能不能帮我个忙?”
    刑部查案的事我当仁不让,表哥也很少跟我这般客气,他的态度让我奇怪:“什么忙?”
    “小事。”表哥起先还想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这副样子没被他维持多久就立马破了功,眼神转变为惊恐:“唐静不肯吃饭,你能不能去劝劝?”
    案还没结,当事人却因绝食出了问题,这意味着表哥又要写大量的文书来解释,难怪会叫他感到害怕。
    唐静曾在建造战船时帮忙做过饭,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劝劝,但我听他的意思分明有更好的人选,“你言下之意,唐大叔没绝食?找唐大叔劝过吗?”
    “劝过。”表哥叹了口气,满脸沉痛道:“亲爹劝都不管用。”
    “亲爹劝都不管用?”我自我怀疑道:“我劝岂不是更不管用?”
    “这可难说。”表哥期冀地看着我,“你这么……能言善道的。”
    表哥在“能言善道”一词之前的停顿,实在是叫我无法忽略。
    我反问:“你其实是想说我最会胡扯忽悠人吧?”
    “我怎么能这么说自己亲表妹。”表哥嘴上一套,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忙不迭推着我往刑部监牢的方向走,“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已经把能劝的都找来劝上一遍,实在是没办法,你去看一眼,要是不行我也不强求,大不了最后骗她说余进宝的案子结了她弟弟已经被放出来,看会不会有用……”
    “我觉得不妥,如果不小心被她发现你骗她,后果只怕会更严重。”我不忍看着唐静把自己活活饿死,劝肯定要劝,便没让表哥推开始自己走,“你赶紧回去继续查案,真把案子结了还唐家父女一个公道才是正经,我去跟唐静胡扯就是。”
    表哥对我抱拳,道了句“大恩不言谢”,然后把旁边的侍卫叫来,吩咐侍卫给我带路。
    侍卫刚才站在一旁已经听到了我和表哥的对话,给我带路时嘴上便无法消停:“他们父女俩绑架人有违律法,到现在都没对他们用刑,已是极大的恩典,要我说,姑娘你和大人就是太心软,唐静要绝食就绝食,饿得没力气了找人灌就是,劝什么啊……”
    我也不想这般麻烦,可要不是刘茂和地方官吏的一番胡乱作为,唐家父女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此类案件比一般案件更加棘手,办不好只会叫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
    民心有失,才是亡国之兆。
    第104章
    东平王府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接手江山,这种时候出乱子,那纯粹是在动摇沅国根基。
    不过这些话也用不着细说,我只叹了一口气对侍卫道:“这里是刑部,并非不法之人私设的牢狱,哪能这么做?”
    侍卫也无奈附和道:“姑娘说的是,咱上头有大沅的律法压着,哪能这般随意?我就是想想罢了。”
    侍卫带着我来到刑部大牢,跟狱卒说明来意,接下来便由狱卒带着我去关押唐静的地方。
    因为担心犯人会藏匿用来逃跑或自尽的工具,牢房一般都会被收拾得很干净,犯人换上囚衣进去,带不进去任何外来物品,把犯人越狱的风险降到最低。
    如果碰上阴冷的冬日,这牢房自然是会冻得叫人瑟瑟发抖,还好现在是夏末,唐静虽然已经绝食了几天,但只是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不动弹,在空旷的牢房中看着甚为显眼。
    我接过狱卒手里的托盘,端着饭菜走近,看见唐静抱膝靠坐在墙边,脸上挂着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我的靠近没有引起她的丝毫反应。
    刑部大牢的饭菜虽说不上多好,但对一个饿久了的人来说应该也算喷香,唐静却连眼皮都没抬,如果不是感染风寒堵住了鼻孔闻不到气味,大概就是饿过头反而不想吃……
    我把托盘放到唐静面前,像一个饭馆的伙计那般对她卖力推销:“你看今天的菜色,荤素搭配得宜,还有开胃的红豆汤,米粒也是颗颗饱满,水量适中,嚼起来硬度正好,你要不试试?”
    唐静没接我的话,也没动一下。
    在不吃不喝的前提下通过减少说话和动作来保持体力,的确是聪明的做法,不过这种情况棘手,我忍不住挠了挠头。
    父亲说过,劝人的时候,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得说对方想听的话,不然就是在浪费口舌——唐静想听什么,我得仔细斟酌。
    我往旁边抱了一堆干草过来铺在地上,在唐静对面坐下,与她闲话家常一般开始了我的自言自语,“前些天为了余进宝案件重审的事,我去了一趟大理寺,盛大人说重审可以,但如果想更改判决,需要拿出余进宝故意逃脱罪责的证据,以及刘茂贪墨一事最好不被翻案。”
    “为了找到证据,我表哥已经带着刑部的人忙了好几天,御史台的司空大人也费了大劲寻找刘茂贪墨所得钱财的迹象,叫我帮了个小忙,我帮完以后,司空大人说他不信刘茂还能翻得了案——”
    “这位司空大人你可能不认识,但是对沅国朝臣来说那可真是如雷贯耳,看见他就忍不住腿抖,因为这位司空大人谁都敢参,说话又狠,只要被他盯上,任你有滔天权势,也得老老实实去受一百大板。”
    我在刑部大牢说着檀旆注定听不见的糗事,正滔滔不绝,唐静忽然在此时开了口打断我,“你说的,是那位名叫司空逸轩的御史,参五官中郎将檀旆,在西郊樱花林聚众斗殴?”
    我连忙打住话头,掩唇尴尬地咳了一声,“原来你知道。”
    唐静虽然知道,但脸上并未因此露出丝毫欣喜的表情,“司空逸轩是士族,五官中郎将却是庶族出身,这不过又是一笔你们士庶争斗牵扯出来的糊涂账。”
    “那你知不知道斗殴双方都被罚了一百大板?跟檀旆打架的就是士族出身、在大理寺负责重审余进宝一案的盛大人。”
    我这句话总算触动唐静,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眼见这话有用,我补充道:“对了,檀旆是我夫君,你知道吗?”
    唐静愣怔了一下,沉默片刻,望着我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们的关系……真是混乱。”
    只要她肯接我的话茬,想说什么都行,我并不介意。
    我无奈道:“唐静,说句托大的话,世人对我们误解颇多,因为某几个人的胡乱作为,就给我们打上草菅人命的印记,仿佛沅国朝堂全是恶人一般。”
    唐静垂下眼眸,“不全是恶人,但也不全是好人。”
    “是,你说的没错。”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沅国朝堂更多的,其实应该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普通人,他们大多数不会做恶,偶尔行善,怕麻烦,巴不得什么事都不要落到自己头上,安稳度过自己十几年的仕途就好。朝中出现了那种,借自己手中权势为己谋利的官员,其他人不敢说同流合污,但也不会出手阻止,因此才有了你家的冤案。”我话锋一转,道:“但沅国也的确存在为民请命的官员,有这些人在,此事既然被捅出来,最后就不会不了了之。”
    唐静再次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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