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人群越聚越多,我终于没办法再视而不见,把魏成勋叫到一边问:“你来做什么?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我就没见你参与过,给唐家父女送行这事轮得着你?”
    魏成勋环视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对我道:“你这几天忙着整理后续的文书,大概还不知旭京最近的舆论风向。”
    我确实不知,于是诚心诚意地请教:“什么风向?”
    魏成勋道:“刘茂贪墨一案最开始由中郎将上报,牵扯进行贿受贿的却以庶族官员居多,虽则如此,东平王府那边居然没有纵容包庇,余进宝的案子判决出来,东平王府反而还高调表示支持判决结果——此举在百姓心中,简直就是刚正不阿的杰出典范,现在已经有人在骂,士族官员打着清流名士的旗号给东平王府冠以‘奸臣’之名的举动分明就是为己谋私,士族这边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
    这话未免太过武断,我不是很赞同,但魏成勋还没回答我真正想问的问题:“这跟今天来此送行有何关系?”
    魏成勋为我解惑:“来这里送行,才好显得自己对这件案子颇为关注,多少也为唐家父女尽了一份心力不是?”
    我颇感头疼:“舆论的风向已经认定士族欺世盗名,现在来做戏,只怕会适得其反,让旭京百姓更加相信士族不干实事只做表面文章。如果真想扭转风向,花钱找个说书的把案件的办理过程照实说一遍都比这强,刑部查证、大理寺梳理案情,还有御史台忙前忙后,这些兢兢业业的官员反倒话最少,不说根本没人知道。”
    魏成勋一脸忧心地望着其他的士族官员,对我的话深表赞同:“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你还过来凑热闹?”
    “我来是为了劝那个傻子别做蠢事。”魏成勋指着前来送行的士族官员中,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魏元洲,没好气地说道。
    此时魏元洲挂着亲和的微笑,热情地拉着唐铮生的手与之闲话家常,仿佛唐铮生是他多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一般——一言以蔽之,魏元洲笑得忒孝子。
    不仅如此,魏元洲还带了几十两白银,说送给唐家父女做路费,唐铮生哪见过这种阵仗,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相当不安,赶忙推辞,坚决不收。
    我呆呆地望着这幅情景,迟疑地问魏成勋:“你这是已经劝过还是没来得及劝?”
    “劝过。”魏成勋叹了口气,“如你所见,我没劝住。”
    旁边围观的人中,有的对魏元洲这做戏做过头的态度露出讥讽之色,懒得再看下去,冷哼一声走了。
    罢了,能恶心走一个是一个,少几个围观的人,我就勉强当他魏元洲做了件好事。
    唐铮生坚决不肯收钱,魏元洲坚持要给,两人拉扯了半晌,唐铮生急得满头大汗,我看不下去老实人这般感到为难,上前劝道:“唐大叔,你就收下吧,反正给你钱的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与其让他把钱留着做出和刘茂一样贪墨的事来,还不如由你拿了。”
    唐铮生闻言愕然,魏元洲气得回头瞪我:“什么叫‘不是什么好人’?有你这么说话的?”
    听魏元洲这么说,我立马改口道:“唐大叔我方才说错了,给你钱这位是好人,奉公守法两袖清风家中一贫如洗,好不容易砸锅卖铁才凑了这些路费,您千万别辜负他一番心意。”
    唐铮生愈发愕然,“这样啊,那我更不能收。”
    魏元洲回过味来,欲哭无泪地对着唐铮生道:“不不不唐大叔,她刚才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求你把钱收下……”
    魏成勋憋笑憋得辛苦,为了不被人看见干脆把头扭向一边,魏元洲见劝唐铮生收钱无果,转而怪罪起魏成勋,指着我问他道:“你把她招来做什么?就为了看我笑话?”
    魏成勋不得不把头扭回来道:“明明送行的就那么几个,你非要来凑这份热闹,人家真正想告别的人又不是你,别在这碍手碍脚了。”
    说完,他单手搭上魏元洲的肩,不由分说将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带离了现场。
    多亏魏成勋的帮忙,我和表哥总算得以跟唐家父女告别:“此去一路山水迢迢,二位,多保重。”
    “卓大人、单姑娘……”唐铮生叫了我和表哥,面上露出几丝羞愧,“之前以为小儿的冤屈无法澄清,一时冲动做了些错事,给二位带来不小的麻烦,我实在是无地自容……”
    唐静也道:“我也是,之前还闹绝食,让二位费心。”
    “为官一任,需造福一方。”我笑着说:“我和表哥不过做了份内之事。”
    “还有那位五官中郎将,职衔是叫这个没错吧?”唐铮生居然也没忘了檀旆,“虽然那位中郎将说话不客气,但目的是为了不让我做傻事,刘茂是他检举揭发,我本不该怀疑他的用心……”
    我干笑两声:“我觉得您还是先怀疑着的好……”
    表哥凉凉地撇我一眼示意我别多嘴,面对唐家父女投来的疑惑眼神,我赶忙解释道:“东平王府的人被叫了这么多年‘奸臣’早已习惯,你不这么叫他他反倒不舒服,这人就是天生反骨,经不得夸。”
    唐铮生的目光不由得呆滞了几分,对我的解释不是很能接受,唐静在一旁道:“爹,中郎将是单姑娘的夫婿,这或许是他们之间一种独特的相处方式,你别见怪。”
    唐静跟我谈过话以后,对我和檀旆关系的认识倒挺深刻。
    “对,”表哥附和道:“我表妹也天生反骨,不在别人面前说几句自己夫君的坏话就不舒服,别见怪。”
    唐铮生忍不住被逗笑,向我和表哥分别行了礼,带着唐静转身,穿过城门,相携着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诶诶诶,银子还没带上——”魏元洲过来时已经赶不及,城门外接客的小马车载了唐家父女,马蹄嘚嘚地向前驶去,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表哥看见魏元洲徒劳向前伸着手,劝道:“他们急着回家,带这么多反倒不方便赶路,魏大人的好意我就替他们谢过了。”
    “唉——”魏元洲叹了口气,垂头懊丧地对表哥道:“不知卓大人可有空,要不去喝两杯?”
    表哥对魏元洲请客的邀约可不像唐铮生那样觉得为难,对我道:“你先回家,我陪魏大人去喝几杯。”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表哥便和魏元洲向着最近的酒楼走去,头也不回,我叫都叫不住。
    也不知魏成勋去了何处,怎么没来管着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靠近城门的地方发现了他——原来他正跟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介绍旭京这十几年以来的变迁。
    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话题是怎么绕到这上面来的,总之我靠近的时候,正好听到魏成勋说:“是,东南西北四面的城墙都翻修过,巡防的方式那肯定经常调整,这几年除非特殊,就是像之前司空家豢养的死士在旭京潜伏多年的情况,基本没再出过命案……”
    老翁听了魏成勋说的,继续好奇地打量四周,像久闻旭京盛名却是头一次来似的。
    我问魏成勋:“这位老翁跟你打听旭京的情况?”
    魏成勋点点头。
    我心中略有些不安,“他问你你也别说这么详细啊,谁知道是不是别国细作……”
    魏成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看着不像。”
    “细作看着像细作可还行?不早被巡防营逮了吗?”我刚说完话,那位老翁便转回身来,我赶忙闭嘴。
    魏成勋说的对,这位老翁年纪虽大,精神却是相当不错,神情坦荡五官端正,怎么看都不像细作。
    老翁看到我突然冒出来,挺自来熟地问:“小姑娘,你也想跟我说说旭京这十几年来的变化?”
    我看着老翁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迟疑地摇了摇头:“我就是看着您觉得有些眼熟。”
    老翁仔细打量着我,深有同感道:“我看你也觉得眼熟。”
    于是我和老翁同时陷入了对“对方是谁”这个问题的沉思。
    “哎呀,太傅大人您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再怎么也要让老奴陪您一起啊——”随着声音而至的,是一身普通打扮的宫廷内侍,这位内侍我见过,所以即便穿便衣还是叫我认了出来。
    经这位内侍一提醒,我也总算想起了这位老翁是谁,结巴着打招呼:“太、太傅爷爷——”
    郑太傅听我对他的特别称呼,也迅速认出了我,惊喜道:
    “小翎?”
    第109章
    我与郑太傅相认之后,立刻邀请郑太傅去我家——当然是我娘家单府,要把三朝元老一国重臣往东平王府这个奸臣府邸带,我暂时还没那个胆色。
    郑太傅很高兴地答应,并且在得知我和魏成勋认识以后,又问了句能不能把魏成勋捎上一起,我赶忙应下。
    走在路上,魏成勋小声问我郑太傅为何要捎上他,我回答道:“不能确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如果是好事的话,那可能是很看好你这位年轻后生。”
    被三朝元老看好的意义不一般,以郑太傅的资历,他看好的人一般而言都会得到重用但是……
    我挠了挠脸,略有些愧疚地对魏成勋道:“但是因为我爹的事,朝中如今对郑太傅的眼光颇有疑虑,换做以前,你如果被他看好,以后必定也是一路官运亨通。”
    魏成勋对此倒是很豁达,抱着手道:“仕途终究要靠自己来挣,有助力固然好,没有也不算糟,我无所谓。”
    虽说我和郑太傅已经多年未见,但把他错认成他国细作这事还是相当尴尬。我小声告诉魏成勋一定要把我们刚才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他点头表示理解。
    今日恰逢父亲休沐,母亲无事可做,正好有空招待郑太傅,我让门房去往东平王府递了话,告诉姐姐这件事,然后便坐回桌前,和魏成勋一起听郑太傅和父亲谈天。跟着郑太傅一道来的宫廷内侍则与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坐到一边。
    郑太傅叫他过来一起聊聊,他摇头拒绝,说太、祖有令,内侍不得参政,郑太傅笑他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没变,始终谨言慎行,也难怪成为宫中资格最老的内侍,后者但笑不语。
    这几年父亲和郑太傅一直都有书信上的往来,父亲每次都会通过信件告知郑太傅旭京城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但文字的表述终究不及看到实物,郑太傅对旭京城十几年以来的变化依旧感慨万千。
    大概人上了年纪以后就喜欢回忆以前,偏偏他们回忆的还是我没出生或者没记忆的时候,我插不上话,听着也觉得无聊,不禁打了个哈欠。
    哈欠才打到一半,一声清亮的“太傅爷爷”把我剩下的半个哈欠也吓了回去,我回头一望,看见姐姐大着肚子,由姐夫一路搀着,向这边招手,神气活现地往这儿走,后面还跟着檀旆,此情此景更是叫我彻底清醒。
    三朝元老和奸臣之子的会面竟这般顺理成章,我错了,我不该告诉姐姐这件事。
    郑太傅是父亲的老师,对我和姐姐都很好,像家里的爷爷对孙女那样好,只可惜我印象不深没什么感情,但姐姐不同——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比我还能上蹿下跳,大多时候都是郑太傅陪着以防她摔着,所以感情比我深厚得多。
    得知郑太傅到了家里,姐姐不可能不来。
    失策。
    众人寒暄以后入座,檀旆也坐到我身边,姐夫对郑太傅道:“见过太傅,父王也叫晚辈代他向您问好。”
    郑太傅不认识姐夫和姐夫一家,自然好奇地道:“你父王是……?”
    姐夫坦然地回答:“父王乃沅国异姓王,封号东平。”
    我明显感觉到郑太傅呆了一下,但及时被他掩盖了过去:“那你应该是长子檀晖,年纪轻轻就被封将军那位?”
    姐夫点头称是,顺便跟郑太傅介绍檀旆:“此乃晚辈二弟,单翎的夫君。”
    如果要讲究对仗的话,姐夫应该再加一句:年纪轻轻就成了五官中郎将那位。
    这次郑太傅呆得有点久,而且没被他掩盖过去,我看得忍不住心下一抖,为这位高龄老人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
    郑太傅历经三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己清流名士的学生和奸臣联姻这种事对他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吧?
    果不其然,郑太傅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转向父亲,用一句“你为自己女儿择亲的时候是不是偷懒了,两个女儿干脆嫁到一家府上?”的玩笑化解了尴尬。
    众人默契地笑开,将这茬轻巧揭过。
    郑太傅他,真不愧为三朝元老。
    郑太傅吃过午饭便准备继续在旭京城中逛逛,父亲和魏成勋作陪,姐姐身怀有孕,其他人都劝她歇着,她也只好答应在姐夫的陪伴下回王府。
    我和檀旆以及姐姐姐夫送他们出门,等他们的背影走远看不见了,才回头看了姐姐一眼。
    她今天吃饭的时候,全程脾气都很好,跟上次发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我知道孕妇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是突然间变得脾气这么好也实在叫我觉得奇怪,难道是在郑太傅面前姐姐就尽力克制?
    看到我探究的眼神,姐姐倒是不用我明说就猜到了我的心思:“怎么,今天我没发火,觉得奇怪?”
    我赶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害怕她又心思敏感因为这个生气。
    姐姐掩唇一笑,脸上进是藏不住的得意:“要不是我在你面前做戏,让你觉得我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战船观礼的事还不落到檀晖头上?”
    我呆滞了片刻。
    “你竟然是因为这个——”
    “哎——”姐姐抬手制止了我把话说下去,“我不想早起,檀晖也是,我们以前帮你和檀旆挡了多少事,现在叫什么苦?乖乖受着。”
    听到姐姐姐夫是跟我和檀旆一样的原因不想接这份苦差事,我深感自己没有立场指责他们,默默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檀旆望着郑太傅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魏成勋怎么会来单府?”
    “今天唐家父女离京,魏元洲故作姿态前去送行,魏成勋去劝来着,正好碰上了郑太傅,被郑太傅抓着问旭京近几年的情况。”我说:“我这不跟郑太傅相认了嘛,请他来我家里,不知为何他说要把魏成勋捎上,大约是很看好这位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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