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一把扶游,朝他努了努嘴:快走吧,谢谢你除夕那晚帮我,明明自己都难受得要死了,还帮我。
    扶游就这样被他推出门,正巧这时,晏知派人喊他吃饭了,他便过去了。
    *
    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扶游这几天都是笑着的,整个人看起来都轻快不少。
    他一边收拾东西,也一边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宫里相熟的人。
    他给晏知留了一卷他新削的竹简,他有些担心晏知,不过晏知说,世家不会这么快倒,皇后更是最后一个倒的,让他不用担心。
    他还去了一趟西宫,把前些日子在秦钩手下幸存的一支刘家的簪子还给刘太后。
    一卷旧书,放在怀玉门前。
    秦钩看着,眼红心热,一心等着扶游来给他送东西。
    可是,直到崔直和平时服侍扶游的两个小太监都得到了扶游的礼物,他秦钩,就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扶游甚至没有过来跟他说过一句话。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开春了,皇都里的采诗官们在这几日陆陆续续地都出发了。
    扶游背上自己的书箱,调整好顶上遮阳遮雨的油布,他也出发了。
    他走那天,晏知带着人去送他,崔直也在,还给他塞了一点钱。
    扶游笑着道:三年了,我又算是回到原点了。
    就假装这三年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只是一梦梦了三年,睁眼醒来,他还是自由自在的小采诗官。
    他对晏知说:兄长,冬天再见。
    这时候,秦钩就在养居殿里坐着,抱着手,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计算时间。
    就要回来了,就要回来了。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崔直回来了。
    崔直推开紧闭的殿门:陛下,扶公子走了。
    秦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陛下真的不去送送吗?
    不用。
    反正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秦钩说着,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崔直连忙跟上,还以为他要去送扶游,却不想他走到了宫门口就不再向前,反倒转身走上宫墙城楼。
    他的手指重新开始轻轻点着,倒计时。
    小黄雀就要飞回来了。
    日出,云散。
    不多时,秦钩的手指顿了一下。
    果然,城楼下也传来了脚步声。
    暗卫匆匆跑上城楼:陛下
    嗯。秦钩松开双手,撑在城楼上,俯视着底下。
    扶游马上就会回来了,跑进他怀里,他会做什么呢?
    他会抱着他哭。
    暗卫却轻声道:陛下,扶公子
    秦钩紧盯着城楼下,又应了一声:嗯,有话就说。
    我等奉命去城外小路上阻截扶公子,把扶公子吓回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扶公子抱着书箱,往树丛里一滚就跑了。我等搜查许久,没有发现扶公子的踪迹,扶公子暗卫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跑了。
    秦钩转头:跑了?
    暗卫急忙下跪:属下失职,可是扶公子确实机警我等是我等疏忽了。
    秦钩的眉心突突地跳,他揉了揉眉心,又转头看向城楼下。
    这下好了,小黄雀又要伤着了。
    不过他不会跑的,小黄雀不会跑的。
    他受了伤,就要哭,一哭就要跑回来,他一哭就会跑回来的。
    秦钩等在宫墙上,死死地盯着底下,没等到,他又跑到外城的城楼上去等。
    城楼下人来人往,却从来没有一个背着书箱的小采诗官。
    他几乎把所有背着书箱的人都抓上来看。
    底下换了三轮守门士兵。
    暮色渐沉。
    崔直劝道:陛下,您可一天没吃没喝了,扶公子走了,是您亲自批的手谕。
    秦钩猛然转头:备马!他眼睛血红,双手颤抖:去备马!
    他没想过,他没想过真的放走扶游,只是要吓唬他一下的。
    他安排的事情从来没有变数,不会有差错,可是扶游还是走了。
    秦钩一手揪住崔直的衣领,一手拽住暗卫的衣领:滚下去备马。
    暗卫抬眼看看他,低声道:陛下,其实在路上,扶公子认出我们了,他说
    秦钩的心里后知后觉地传来钝钝的痛感。
    暗卫愈发低了声音:扶公子说,他恨你。
    可是,还有个声音在对秦钩说:你爱他。
    可你永远失去他了。
    第18章 痛哭
    18
    小采诗官扶游背着书箱, 头也不回地离开皇都。
    他在路上摘了些果子,把新发的柳枝折下来系在头发上,还遇到了几个不速之客
    劫道的劫匪。
    只是秦钩好像漏算了, 他见过他的这几个手下。
    扶游有些无奈。
    他应该知道的,秦钩这样刚愎自用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跳一次湖, 就轻易地放他走。
    原来在这里还有安排。
    扶游把背在背上的书箱取下来, 抱在怀里,然后对畏手畏脚的劫匪们说:不怪你们, 你们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从旁边树丛里逃走了。给秦钩带句话,就说
    扶游想了想,最后找准下刀的位置, 神色淡淡:我永远恨他。
    说完这话, 他便从树丛里跑掉了, 一群劫匪不好动手,也被这话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时,扶游已经跑远了, 找不到了。
    他们只好就这样回去复命。
    扶游抱着书箱跑走,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 心如擂鼓。
    他知道秦钩的手段, 也知道秦钩下令一向是万无一失。他应该是想把自己吓回来,如果自己没回去,说不定还要被绑回去。
    扶游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 撒腿就跑。
    他绝不想再回去了。
    傍晚时分,扶游在野外一处猎户家里落脚。
    天还有点冷,屋子里烧着火,火堆上煮着白菜汤。
    扶游和一家人就坐在火堆旁边,他从书箱里拿出两块糖,塞进这户人家的两个小孩嘴里,又拿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腊肉,用木刀切成一块一块,放进汤里。
    两个小孩围在他身边喊哥哥,扶游没忍住,再给他们塞了两块糖。
    粗陋的晚饭,自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扶游还是吃了满满一碗。
    吃过晚饭,他拿出竹简,教两个小孩识字。
    夜深时,这户人家给扶游拿来被褥,扶游自己也拿出收在书箱里的一床毯子,他就在没烧尽的火堆旁边睡,这样暖和。
    房子的屋顶有点漏,月光照进来,风吹着细小的灰尘飘进来。扶游缩在被子里看着,忍不住朝天上哈了口气。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
    害怕一觉醒来,这一切就会变成一场梦境,他又要重新回到那个金玉笼子里。
    他不想回去
    他绝不回去。
    这样想着,慢慢地,扶游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到扶游的梦里,震得他头疼欲裂。
    下一刻,一股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扶游一哆嗦。
    他仍旧陷在梦中不得出。
    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划过他的眼眸与双唇,掐住他的脖子。
    扶游猛然惊醒,一睁眼,对上熟悉又畏惧的脸,还以为是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想要惊叫,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这就是一场噩梦。
    扶游握了握拳头,举起手,猛地将秦钩推开。
    也是在反抗的勇气爆发的时候,他喊出了声音。
    滚开!
    秦钩原本是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扶游太用力,还是他原本就没蹲稳,他竟然就这样被扶游推倒了。
    像一个纸老虎。
    陛下
    几个侍卫见他摔了,连忙要上来扶他,秦钩却朝他们摆了摆手。
    他喊了一声:小黄雀
    扶游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抬眼看见五六个侍卫挤在这个小房子里,堵着里面房间的门口,房间里,猎户人家披着衣裳,正往外面张望。
    还有更多的侍卫等在外面。
    扶游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
    他想跟猎户家里人说话,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秦钩到了晚上还会来找他,他不是故意把秦钩引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
    扶游抹了把眼睛,蹲下身,把自己的毯子收起来,又把人家的被褥整理好。
    他还在被褥里留了一点银钱作为赔罪。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秦钩就站在一边看着。
    等他收拾好了,秦钩便道:回去吧。
    扶游拿起书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外面的侍卫牵着马迎上前,扶游也没理,绕过他们,就直接往前走。
    虽然还是半夜,但是也可以启程了。
    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秦钩就拉住了他的手:上马。
    扶游甩开他的手,秦钩又握住他的手:乖,听话,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扶游回过头,猛地推开他:滚开啊!
    秦钩被他推得后退一步,扶游抬头看看他背后的猎户,回过神,觉得不应该吵到他们,便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段路。
    秦钩紧紧地跟着他,让侍卫都留在原地等候。
    扶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转过的念头许多。
    他一开始以为,有了晏拂云,他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行。
    他后来又以为,只要秦钩厌倦了,他就可以走了。
    还是不行。
    他最后靠跳湖得到了出来采诗的自由,可是这自由却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
    在扶游看来,秦钩的本性就是恶劣,他就像一只老猫抓住了猎物,一定要把猎物玩弄致死才肯罢休。
    扶游在山坡下的树林外面停下脚步,秦钩重又握住他的手:扶游。
    扶游收回手,推开他:我叫你滚开,你听不懂吗?
    要是平时他敢这么和秦钩说话,秦钩一定要发怒了,今天没有,倒是稀奇。
    扶游情绪激动,也没有注意到。
    他只想,如果秦钩一定要折腾到他死才肯罢休,那么在死之前,他就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噩梦。
    在噩梦里,就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先前他总是怕死,这样不对。要是他把秦钩惹怒了,秦钩处死他,那才算是解脱呢。
    只可惜扶游根本不会吵架,气急了,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没惹你了!采诗官的手谕是你自己写给我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扶游双眼通红,眼泪不自觉淌下来,月光照着,像结了一层霜。
    他看起来张牙舞爪,却又格外脆弱。
    秦钩按住他的肩膀:好了,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是我错了,这阵子我是有点意气用事,故意捧了个小倌来气你,你别这样,跟我回去。
    他一贯是这样自说自话。
    别碰我。扶游推开他,闭了一下眼睛,我说了,我不回去,我是采诗官,我有采诗的手谕,凭什么我要回去?
    因为你喜欢我。
    因为我喜欢你?
    扶游反倒被他气笑了,秦钩看见他的表情,头一回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急迫,他连忙追加:是你自己说的
    扶游打断他的话:可我又不是一只小狗!
    秦钩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他,就变成了
    扶游看出他的疑惑,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自己不清楚吗?会喜欢你这种恶劣的人,不就是小狗吗?
    怀着必死的决心,不用再顾忌秦钩的任何威胁,他好像慢慢地找到了和秦钩吵架的窍门。
    是,三年前我可喜欢你了,我那时候蠢极了,没见过几个好人,以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巴巴地跟着你。
    可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谁都不喜欢,你骂我,欺侮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我是个人,我又不是小狗,我又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我凭什么要一直喜欢你?你凭什么要求我一直喜欢你?
    秦钩怔了一下,初春的夜里总是格外冷,秦钩呼吸的时候,把寒气带进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没由来地被攥紧了。
    他没有底气地解释:我没把你当做小狗。
    是,你是没把我当做小狗。扶游推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把我当做一只小黄雀。
    他想了想,深呼吸几下,努力平静下来:就当是小黄雀要飞走了吧,就当是这三年是我招惹你的,我已经为我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出去采诗。
    秦钩低头看着他,低声道:回去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说了,我不回去!扶游努力壮起气势,恶狠狠地回看过去,不就是小黄雀么?你再找就有了,说不定还能找到小青雀、小红雀。
    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小东西?
    你秦钩顿了一下,仿佛极其不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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