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虚伪的太傅
    许久之后,宋云棠才回过神来,她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惊悚的场景,方才那一下要不是哥叫她,她可能都反应不过来。
    “哥!你没事罢?”宋云棠回头,见宋云修眼神空空,表情却十分微妙,似乎带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无事。”宋云修收敛了神色,蛇门已将人带走,他想起方才的场景有些后怕。
    明明只有四人,那四人也只是身手一般,前世他只身一人都躲过了她们,今日为何却有十人?从这些人的反应和身手来看,似乎是职业杀手。
    回头时,福安他们抱作一团,尚在瑟瑟发抖。
    一阵马蹄声传来,文莺绕至宋府马车前,拦了她们的路,道:“太傅大人,今夜便可出审问的结果,可要一同回宫?”
    宋云修是涉事人,按理应当回去,他点了下头,望见与他一条街之隔的华顶马车,让宋云棠带着福安他们回去,才慢吞吞走了过去。
    马车之内,魏堇歆已在阖目养神,她瞥了眼宋云修,勾唇道:“太傅受惊了,不妨,到朕身边来。”
    这样一句话,让宋云修想起某个下午,他在朝露殿,她指着那幅画,也是这样与他说话。
    宋云修上了马车,帘子一落,便只有他和陛下在内,车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嗒嗒嗒的马蹄声,他别扭了一阵,轻声开口:“微臣多谢陛下相救。”
    魏堇歆悠然道:“顺路罢了。”
    方才,她将宋云修的反应一分不落看得清清楚楚,他虽惊虽惧,反应却很冷静,连宋云棠一个女人都傻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他是有胆有识还是早有预料。
    然而他车上只带了三个弱质男儿,一个比一个不顶用,若他当真提前有知,怎会儿戏自己的性命呢?
    也许,他并不知,先前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
    车内弥漫着一股绕鼻的凤尾香味,宋云修安分坐着,却是忍不住深嗅一口。
    他虽知陛下并没有在看他,可光是感觉到陛下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上已颤抖不已,好像怎么坐都不自在,渐渐地,他连呼吸都收紧了。
    蛇门的审问之法残酷无匹,用作审问的暗室封闭性极好,饶是这般,在堂中等候消息的魏堇歆与宋云修二人还是能听见凄厉的惨叫。
    魏堇歆全程一直暗中观察着宋云修,企图从他面上寻到一丝害怕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是平静地坐着等候消息,一声声惨叫响起时,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魏堇歆忍不住想,多年未见,他难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令她全然陌生的人吗?
    还是说,她其实从未了解过宋云修,往昔种种,皆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这两种猜想,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魏堇歆抓狂恼怒,她沉默着,幽光浮动的眸中攀生出一朵探究的欲.望。
    没过多久,文莺便走入堂中,禀报道:“陛下,这几人都不是硬骨头,蛇门的规矩还没过第二层,就全都招了。”
    得了魏堇歆示意,文莺便继续道:“主谋者四人,她们乃是今年会试中被弃的人员,其中有个姓牛的,只差一名便可进入殿试。”
    只差一名,便是如若没有宋云修,她便可如愿跨入金銮殿了。
    “其余三人追随牛氏,这三人中有一人家在会州开武馆,那六个身后好的蒙面人便是武馆出身。”
    交代了一番来意,其中细节均不必说,定然是牛氏认为她被宋云修占了名额,怀恨在心,想杀了宋云修泄愤。
    天子脚下,焉容这等腌臜苟活。
    魏堇歆冷笑一声,道:“找个日子,将这十人枭首示众,再去查是谁开的武馆,拿人抄家,武馆余众充军。”
    这样的刑罚未免过重,文莺还没应声,一旁坐候的宋云修却是起身,低声道:“陛下,微臣今日并无大碍,枭首充军的罪责,似乎有些......”
    他说到后面渐渐息了声,因为看到魏堇歆愈发沉郁的表情。
    “你这是在质疑朕?”魏堇歆觉得十分有趣,她在替他的案子平反,严惩贼子让其他人都断了打他主意的心思,他竟觉得残忍。
    匹夫之仁。
    话音一落,宋云修便在原地跪了下来,拜道:“陛下小惩大诫便可,如此兴师动众,实在不妥。”
    若是寻常朝臣被刺,陛下下此诏令,天下人恐怕不会说什么。
    可他是个男臣,如今破格为太傅已让天下人颇有微词,倘若再因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天下人不会说陛下爱戴臣民,只会说陛下为了一个男人杀了十数人。
    他重生一回,便是想要陛下重回正轨,莫要再像前世一般尽失人心,难堵悠悠众口,最后变成了那副模样。
    他不能再亲眼看着她再死一回。
    “兴师动众?”魏堇歆紧紧咬着这几个字,笑音道,“你不妨直言我凶残无匹,草菅人命!”
    宋云修身形一颤,“微臣并未如此作想!”
    可他抬眼,魏堇歆眼中已遍生寒意,激荡起的盛怒仿佛要将他撕碎!
    文莺退了半步,下意识想开口求情,魏堇歆扫她一眼,厉声道:“滚出去!”
    诏令已下,文莺不敢多留,只是后怕地看了身后一眼。
    宋云修看着眼前此景,忽然想起那日他去给她送枕头,她就是这般发了怒,继而就是接连几日的昏迷不醒,他心上微惊,忙道:“请陛下息怒!”
    魏堇歆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声一片,她看着宋云修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便觉得十分厌恶,不知八年前他是否就是以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魅惑了她的皇姐!
    未央宫一朝生变,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君被赐死,她在承光殿前求得头都磕破了也于事无补,父君被盖着白布带走时,那些人都不曾让她去看最后一眼。
    后来她心急火燎赶到未央宫,给皇宫守着侧门的侍卫塞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想让宋云修先平安离开是非之地,待到了未央宫,竟是一片纷乱荒凉。
    无数的宫人争抢着未央宫的珠宝首饰,她的爱物被人轻贱地踩在脚下,她追问那些人宋云修去哪儿了,那些人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宋公子早就高攀二皇女了,你不知还在做什么春梦?”
    “她爹刚死,她竟还有心惦记男人,真是可笑。”
    “梅君那样的贱种能生下什么好东西......”
    她们指指点点地看着她、嘲笑她......魏堇歆却始终不信,不可能的,宋云修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他走了,岂不和亲手挖她心肝一样吗?
    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未央宫枯等几日,滴水未进,险些死了,是文莺将她救活过来。
    “宋云修去哪儿了?”她拉着文莺问。
    文莺亲口告诉她:“他已经和魏明月定下婚约了。”
    即便那时,即便她亲耳听到,她也没有相信。
    宋家是明哲保身,她可以理解,宋家没必要跟着她一起倒,哪怕那时魏堇歆觉得自己心口上好似被剜了一刀,她也在想,只要宋云修无事,那嫁便嫁了,他定也是不情愿的,不知一个人时又是怎样地哭。
    然而没过多久,魏堇歆终于求来了一趟出宫的机会,她急切地去找他,便亲眼看到宋云修与魏明月言笑晏晏、琴瑟和鸣。
    魏堇歆突然觉得宋云修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持续了八年之久,到她现在再见到这个人,仍觉得陌生。
    就像她以为宋云修定然是真心爱她的,却不是。
    宋云修想必是懂她的,却不曾。
    积年累月的怨气在魏堇歆胸中迸发,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宋云修那截修长的颈,直想亲手将他掐死。
    “宋云修。”她满目阴沉,却是极力忍下了那股滔天怒气,哑声道,“你既如此菩萨心肠,不若尽心伺候朕一晚,去换那些人的活命。”
    宋云修眸光颤动,悄然抬头,想去看看陛下的表情,看看她是不是认真的。
    魏堇歆垂眸,她在期待一个绝望而悲哀的表情,宋云修既然拿他虚伪的善良来恶心她,她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然而不论是绝望还是悲哀,她都不曾在宋云修眼中看到,她只看见他惊讶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魏堇歆冷笑一声,她开始认清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宋云修的事实,然后一字一句对他道:“拜你所赐,用来充军的那些人,朕打算杀了。”
    “陛下!”宋云修急切出声,可魏堇歆已不再看他,大步离去。
    恼人的头痛随之而来,魏堇歆扶着额头,挥开了走上前来扶她的文莺,凉声道:“你去替他,准备一间屋子。”
    ?
    第14章
    ▍胆大的太傅
    宫中空着的宫室很多,只是一半荒废了,有些还在时常打扫着。
    今年采选的计划一定,宫里打扫出来一半,都是敞亮华丽能住人的,莫说随意凑合一晚,便是连换洗衣物和男子描妆的用具都十分齐全。
    宋云修跟着文莺来到椒房殿,文莺道:“别的宫室冷冰冰的,这里稍微暖和些,太傅大人稍候,即刻会有人送炭火过来。”
    宋云修道了谢,想起方在蛇门发生的一幕,愁得皱起了眉。
    他为何总是惹恼陛下?连句话都不会劝,让陛下误解出那样的意思,眼下的结果比他劝时还要严重,早知道他就不开口了。
    殿外寒风呼啸,宫人来送炭的时候,只点了一盏灯,荧烛之光仅能照亮宋云修所在的那间屋子,可更多的地方漆黑一片,殿内又静悄悄的,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宋云修缩回床上拉紧了被子,目光怯怯看着黑暗处,他本不觉得什么,可越看越觉得害怕,渐渐被莫大的恐惧萦绕心头,蒙着被子不敢出声。
    他从小就怕黑的,这么些年来也是福安陪着他睡在外间,这习惯前世一辈子他都没改,重生一回,怕黑的恐惧竟愈发强烈了。
    宋云修整个人都清醒无比,他连往被子外面看一眼都不敢了,只是小心翼翼地缩着,心跳如擂鼓。
    鸣鸾殿内,魏堇歆好不容易平息了怒气,她由着文莺伺候她梳洗后,轻声问了一句:“椒房殿,值守的侍卫似乎不多。”
    文莺点头道:“只有一队,半个时辰才经过一次。”
    魏堇歆点了点头,道:“你再去加派两队人手,务必让她们弄出点动静来。”
    “是。”文莺应了,对陛下这样的吩咐却是十分不解,宫里安全得很,徒然派人过去,岂不是打扰太傅睡觉吗?
    夜深人静,魏堇歆倒也不怎么困乏,她再度回想起在蛇门宋云修说的那番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想必,宋云修也并不了解她罢?
    昔年青梅竹马,再如何情深义重,利字当前还是作鸟兽散,这么多年过去,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又何尝能要求他一成不变呢?
    登基那年,她给宋云修做了一块那么大的贞节牌坊,人人抬头便可一观,车马皆在其下过,宋云修的名字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
    她就是要让他嫁不出去,让他陪着她一起心里发苦。
    孙家明明知道她当初的用意,过了三年,是她的君威淡了吗?竟敢将主意打到宋云修身上,她当日能留孙芹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了。
    鸣鸾殿内只燃着一盏灯,灯光昏暗,魏堇歆不喜欢太亮的地方,她觉得过于刺眼。
    她躺在软枕上,企图让自己生出一些睡意。
    皇宫内的侍卫又加了几班,只是陛下喜静,她们不敢打扰,只着重走在教坊殿那边,她们或低声交谈,或欢笑阵阵,模糊朦胧的声音便传入椒房殿中。
    每隔一会儿,宋云修便能听见外面传来甲胄摩擦的声音和说话声,他渐渐安心下来,调整了睡姿,听着那些声音入睡。
    几日后,前往沥阳赈济水灾的古莲终于写了封回信,信上的字龙飞凤舞,言明沥阳有贪官污吏一事,实乃误解,父母官一心为民、官民一心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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