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随素湘上了楼,正巧小厮抱了筝过来:“素湘姑娘未走就太好了,筝已养护好,姑娘看看。”
    素湘的筝出自名师之手,一直随身带着尤为爱护,商丽歌亦有所耳闻。此时不由多看了素湘一眼,她是因着何事连筝都未取便想离开,如今又为何同她一道回来?
    素湘开门见山:“你这玉佩可是公子赠与?”
    商丽歌微微一愣,原是为了这个。
    “并非公子赠我,只是借我一用。”
    素湘的神情微微松了松,倒了杯茶:“实不相瞒,我与公子相识多年,观公子行径的确待姑娘与众不同。”
    商丽歌抿了口茶,等着她的后话。
    果然又听素湘接着道:“然公子心性非同一般,所思所想亦非常人所能揣度。以我对公子的了解,奉劝姑娘一句,莫要陷得太深,免得害人害己。”
    商丽歌明白她的意思。
    素湘说这话未必没有私心,但也确实是为她考虑。公子那样的人,接近太过有害无利。
    然素湘不知,到如今这步早已非她本意,她是被公子推着引着,一步步迈入他的领地,却又被他捆缚牵扯,无法轻易脱身。
    但她不会同素湘说实话。
    她们本就无甚相交,没必要交浅言深。且这琴行本就是公子的地盘,难保她同素湘之间的对话不会被人听了去,从而传到公子耳中。
    商丽歌放下茶杯,暗叹一声,却也只能伤了这饱含深情的美人心。
    “可我已然陷进去了。”商丽歌道,“公子那般人物又有谁能不动心呢,素湘姐姐今日同我说这番话,难道不是因为也对公子情根深种么?”
    素湘一怔:“你——”
    商丽歌眉梢轻勾,笑得妩媚多情:“你也说了,公子待我尤为不同。无论情多情少,只要知道我是那唯一的不同,就足够了。”
    小重山的楼阁内,闻玉一边听来人回话,一边整理书册,闻言动作一顿:“她当真如此说?”
    “姑娘所言,属下一字未漏。”
    闻玉眸中微闪,唇边的弧度却在不经意间加深些许,他将剩余的书册在架上归置好,随即转身出门。
    商丽歌也已回到小重山,却没有立即去见公子。
    她在屋舍中铺纸研墨,写下嘉和县主四字,顿了顿后,又在旁写了嘉元县主。
    今日知道了前世掳劫她之人的身份,商丽歌心中确起波澜。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先与王柯定下的婚约,故在她眼中,自己才是插足她与王柯情感的第三人。
    虽说错在王柯,但事实如此。
    故而,她在重生之后只想报复王柯,但对于王柯的未婚妻,即便自己是因她而死,商丽歌也不曾想过向她复仇。
    其间因果,只当前尘了却。
    今生再见,便诸事从头。
    然从素湘口中知道嘉和县主的身份,倒令商丽歌想起另一桩事来。上一世她曾听闻过平杨郡王之事,当时平杨郡一带有匪寇作乱,郡王带兵剿匪,功勋卓著。
    圣上命平杨郡王入澧都受赏,郡王携家而来,在澧都小住过一段时日。
    期间他的嫡长女嘉和县主同庶妹上南山寺进香,遇到了自平杨郡逃窜而来的匪寇余孽,为保寺中众人平安,嘉和县主挺身而出愿做人质,其妹提出以身替之被其拒绝。
    流寇本就对平杨郡王恨之入骨,即便官兵赶到,依旧将嘉和县主斩杀,其妹拼死将之抢回却只得尸身一副。
    平杨郡王痛不欲生,圣上感其功勋,又赞二女姊妹情深忠勇无双,特谥封嘉和县主为永安郡主,其妹虽为庶女,却破格封为嘉元县主。
    今日在澧都中撞见平杨郡王家的人,算算时日,离南山寺之乱应当不远了。
    她同嘉元县主的恩怨已了,今生既已知嘉和县主的结局,若什么都不做怕是于心难安。
    商丽歌写了封书信,唤了欣荣进来。
    “此事你趁替我外出采买的时候悄悄地做。欣荣,我只信你,信中所言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欣荣收好书信,郑重点头。
    商丽歌交代完,便拿了从琴行里买的材料去了院中。
    她需要的东西芳雅琴行里大半都有,缺了一二的也不打紧,商丽歌用别的东西替代,也算是准备齐全了。
    商丽歌用锉刀打磨槽腹,然终究有些心神不宁,一不留神,刀口在指尖划过,顿时破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商丽歌轻嘶一声,要寻帕子裹手。蓦然从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帕子捂上她的伤处。
    商丽歌一怔,回头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眉间微蹙:“就你这手艺,能制出什么来?”
    “我是一不小心。”商丽歌道,“公子瞧着便是,我定能制成。”
    闻玉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未再说什么,只道:“伤药呢?”
    “屋里梳妆台下数第二层。”
    闻玉将药取来,揭开商丽歌手上的帕子,原本素色的方巾已染了殷红,看起来尤为刺目。
    闻玉皱着眉心,药粉洒在伤处,商丽歌疼得瑟缩,然闻玉却攥紧了手不让她逃。直到药粉将血止住,才动手包扎。
    商丽歌疼得眸中含雾,一双水眸如怨似泣:“公子对谁都温文尔雅君子谦谦,怎么到了我这处就这般不怜香惜玉?”
    闻玉微微一顿,忽而抬眸,深目之中几分戏谑:
    “大抵是因为,我待你格外与众不同吧。”
    第二十九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听得心头一咯噔。
    然看公子神色,似乎只是一句戏言。
    愣神之际,公子却已从她手中拿过了锉刀。
    “要磨这里?”
    商丽歌下意识点头,公子便下手轻轻刮磨。
    如玉指尖扣着刀柄,一点一点,温柔而不局促,好似这般繁冗枯燥的活计在公子手中是件赏心悦事。
    商丽歌看着木屑洋洋而落,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的眉眼,安静垂眸神色专注的公子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他的举手投足皆能入画,动静之间赏心悦目,叫人挪不开眼。
    闻玉微微勾了勾唇:“不过来帮忙?”
    “哦。”商丽歌回过神来,忽略那骤然而起的心悸,替他按住底板两头。弯腰之际,半边青丝自肩头滑落,在公子侧脸轻拂而过。
    些微的触感,有淡淡馨香,亦有些痒。
    闻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再抬眸时瞳色如墨。他看了商丽歌一眼,忽而伸手,抽下她发间的一支珠钗。
    “把头发绾起来吧。”
    素色袖摆一拢即离,商丽歌却倏尔怔住。
    有那么一瞬间,商丽歌甚至以为公子是想替她绾发。
    男子为女子绾发有种特殊的意义,若不是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举,便是男子在对女子表达爱慕之意。
    商丽歌瞧了瞧公子的神色,公子,应当只是觉得她的长发碍眼而已。
    商丽歌从他手中接过珠钗,几下将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
    闻玉瞧了一眼便垂下双眸,漆黑的眼睫盖住了所有神色,拿着锉刀的指尖却久久未动。
    ***
    周大家给的十日之期转眼即至。
    当日那首曲子众人皆只听过一遍,能记住其中几节或是几段已是不易,更遑论要与之相和。
    然楼中姑娘还是使出浑身解数,或改用琵琶、玉笛、瑶琴等各式乐器演奏,不说复刻得一模一样,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又或是将曲子改编成舞步,水袖、盘鼓、甚至是拓枝舞,短短十日融汇其中,更是难得。
    周沐楠一直沉默瞧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众人揣摩不出周大家的心意,一时之间踌躇不前。商丽歌瞧了几场,此时抱着琴袋道:“周大家可否让我一试?”
    见周沐楠点头,商丽歌方在台上坐下,抽开包裹着的琴袋,露出里头的乐器。
    周沐楠的瞳仁猛地一缩:“这是瑟?”
    是瑟,且是五十弦的瑟。
    古语道琴瑟和鸣,只是这其中的瑟百年以来已渐渐销声匿迹,只闻琴声不闻瑟音,着实遗憾。
    商丽歌手中的这张瑟瞧着只是最基础的框架,还保留着木材原本的气味颜色,不曾上漆着纹,看着格外简陋。
    “这是你做的?”
    不等商丽歌开口,已有声音道:“十日之内怎可能作出一样乐器,且是失传已久的瑟?”
    商丽歌神色不变,只道:“确实是我所做,不过我只是将一半成品修补完全,它能重现于世,还是因为前人之手。”
    周沐楠试拨了几下,却觉音色清质空灵,比其外貌要强上许多。
    “不错。”周沐楠点头,“你奏来听听。”
    商丽歌抬手鼓瑟,然所奏之乐与周沐楠那日弹的曲子无一节相似,可以说,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且按曲调填上了词: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
    商丽歌声色清越,配上这曲调却尽是婉转哀思,明明一字一句都不带泣音,却听得人心口发涩。
    周沐楠的眼角似有水光闪烁,然转瞬之间又神色如常,他深看了商丽歌一眼,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众人此时才从歌声中回神,听到此言皆是神色怔愣。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起身道:“周大家为何择她,只因她制成了失传的瑟吗?可她也说了,那本就是半成品,她运气好捡了便宜,又胡乱填了首词,连曲调都没和上,周大家判她赢,小女不服。”
    说话之人正是听雨,她与听雪是一同长大的姊妹,如今听雪被发卖,她一人留在红楼之中,对商丽歌可谓恨之入骨。眼下见她得周大家青眼,如何甘心。
    听雨虽不安好心,然她的话却也叫不少人认同。众人大多不解,为何因此就择了商丽歌?
    周沐楠道:“我出的那首曲,并不在于是何种乐器所奏,也无所谓是歌舞乐中的哪一种,曲中深意,不过情之一字。”
    那首曲子,诉说的是生离,亦是死别,故而众人听完才会觉得心有戚戚,情难自已。
    “曲调千万,无论悲喜皆是抒情。她所奏的曲子与我无一处相似,曲调歌词却又处处相应,她听出了我曲中之意,无论曲调如何变化,她都能与之共情,乐之一字,此为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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