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这般出力,韩贵妃呼吸急促,然登上瑶台之后却又觉得神清气爽,胸中郁气似也散去几分。
    从瑶台上俯瞰,九重宫阙尽收眼底,似将富贵荣华都踩在脚下。不错,她已位至贵妃,无上尊荣,只差一步——
    然这最后一步,她走了整整二十年,依旧未能得偿所愿。
    韩贵妃眺望后宫中曾经最大最华丽的那座殿宇,中宫之位的椒云殿,如今也不过是一片废墟。那个地方同它的主人一样,埋葬在深宫之中,无人敢提。
    韩贵妃倏尔轻笑,当年她既能凭一己之力斗倒中宫,又如何会怕了如今这位。
    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充其量,也不过是那人的影子罢了。
    ***
    今夜红楼闭门谢客,公子同众人一道吃年夜饭。
    也不知是谁排的座,商丽歌的位子被加在了公子身侧,竟比明姑还要靠前一些。
    公子却似并未觉得不妥,众人目光灼灼,商丽歌也只能视作不见。
    饭后有一道桂花汤圆的甜品,商丽歌不喜太过甜腻的,便让小厨房做了一碗咸口的肉汤圆,然仆从端来时却出了错,商丽歌一口咬到了里头的芝麻糖陷,公子亦是尝之辄止,微微蹙眉。
    商丽歌瞧了公子一眼,试探着将碗往公子那儿推了推:“换吗?”
    闻玉微微勾唇,曲指在他桌上叩了叩。商丽歌便将自己的这碗换给他,又将他的那碗拿了过来。
    此间的动静并不大,席上未有太多人注意。坐在对面的素湘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搁了手中汤匙。
    从前公子从不与人分碗而食,旁人用过的杯碗,公子也绝不会碰。
    素湘忽而觉得,眼前的公子分外陌生。
    从她回来到现在,公子为那人破了多少例,她竟已算不清。
    筵席结束,公子给每人都封了红包,商丽歌拆了自己的那份,见里头放了不少的银裸子。
    商丽歌倒出一些在掌心,发现这些银裸子都被刻成了铃铛模样,很是精巧可爱。
    “以往不是些花生、元宝样的讨个彩头么,今年怎做成了这个?”
    欣荣和飞霜对视一眼,纷纷倒出自己的那份,然她们的银裸子皆是寻常模样,并无特别。
    飞霜笑道:“只有姑娘的不同呢,想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商丽歌愣了愣,又仔仔细细瞧了每一颗,莫名觉得,这铃铛很是眼熟。
    丛云在外叩门道:“姑娘,公子请你一道去阁楼守岁。”
    商丽歌便披了斗篷出门,公子在阁楼的暖阁之中,脱了银鼠裘的外套,只着寻常月白暗绣的儒衫,瞧着像是哪家闭门苦读的书生。
    商丽歌亦在几旁坐下,铁钳拨弄了下炭盆里的银丝炭,不过片刻便觉身上暖了起来。
    “公子要听曲吗?”左右也是闲着无聊,商丽歌便问上一句,却见公子抽开案几下的小屉,拿出一管玉笛来。
    商丽歌下意识道:“我不会吹笛。”
    闻玉笑了笑,却是将笛凑近自己唇边。
    是一首《清平调》。
    用笛子奏来,这首清平调更多几分清越明朗,难得公子今日有这样的兴致,商丽歌未再出声,只静静听着。
    笛声悦耳,周遭亦是暖融融的,商丽歌眼皮渐沉,一不留神就歪在了小几上,就连笛声何时停下,也已不知。
    烛火通明,照着她半边侧脸,露出的耳垂莹白如玉,就如同那管玉笛,通透无一丝瑕疵。
    闻玉垂眸,指尖在笛上轻抚而过。
    蓦然,外头一串热闹的炸响,商丽歌迷迷瞪瞪睁开眼,才发觉新年已至。
    “公子,下雪了。”
    商丽歌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愣了愣方走至窗前,本想看看外头的烟火盛景,却意外发现空中细盐洋洋洒洒,竟是落了雪。
    闻玉轻应一声,也站到她身侧,递来一个雕有牡丹花卉的锦盒。商丽歌抽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支双蝶飞花的玉兰簪。
    见商丽歌愣怔看来,闻玉微微一笑:“新年礼,算是补上欠你的那一支。”
    商丽歌谢过公子,又笑道:“新年到了,祝公子如意连年,岁岁永安。”
    “嗯。”公子轻应一声,抬眸看着商丽歌,眸中深色如许,蓦然道:
    “你的新年礼有了,我的呢?”
    第三十一章 晋江独发
    晨曦日光万丈,照在雪地上尤为透亮。轩窗的糊纸盖不住那明光,早早便映亮了窗前的妆台。
    妆台上有两个锦盒,里头搁着两支款式风格截然不同的簪子,一支是繁丽的鎏金红瑙,另一支则是精致素雅的双蝶飞花。
    商丽歌偏爱浓艳的颜色,自是更喜那鎏金红瑙,且她的五官本就明媚,若是穿上大红的颜色,更显她眉眼间的媚色艳到极致。
    她伸手,却取了公子赠的那支。
    指腹在蝴蝶双翼间的纹路上抚过,商丽歌垂眸,不知想到什么,眼睫微颤。
    她今日没穿大红的衣裙,而是换了身月白银绣的袄裙,倒是与那玉簪更为相配。商丽歌合上了另一只锦盒,只将那支莹白的双蝶飞花别在鬓间,鸦色青丝上一花双蝶,栩栩如生。
    屋外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院里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的屋舍前还未清扫过,积雪是完整的一片,厚靴踩上去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沙沙的,软软的。
    商丽歌往梅树下去,只见枝丫上也是满目霜白,走得近了才见底下点点红梅羞涩探头,惹人娇怜。
    商丽歌望着,微微出神。
    “你的新年礼有了,我的呢?”
    昨夜暖阁如春,公子压低了嗓音,目光灼灼,那眸中的亮色叫她心口一跳,却还是掩着神色将玉簪塞回公子手中:“我不收这新年礼,自也不必回礼了。”
    公子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简单。”
    他伸手,将簪子插在商丽歌鬓间。
    “只是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公子瞧着温雅如玉,骨子里却甚为强势,他并不着急,只专注望来,专注地等着。
    执着而沉默。
    商丽歌无奈:“公子想要什么新年礼?”
    公子眉梢微动,窗外烟火明明灭灭,热闹喧嚣,而在这暖阁之中,一股难言的氛围悄声弥漫,似有什么悄无声息地裹挟而来,催得人心跳骤疾。
    商丽歌蓦然退开半步,在被公子的气息彻底包围前抽身而出,站到厅中笑道:“公子的新年礼我不曾提前备下,近日有幸得师父教导,公子便赏脸一看吧。”
    她摘掉暖手的袖笼,足尖轻点,拈花起手。
    只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便轻易攥住了人的眼球。只见足下的舞步由静到动由缓至疾,红梅压枝的裙摆渐渐铺展开来,宛若虬枝风中而舞,红梅凌寒而开。
    暖阁之中本温暖如春,不知从哪一瞬开始,燃烧的炭火蹦出几点燎人的火星,热意叫人胸闷气短。那被柔色灯火包裹住的女子就是杀尽百花的那一朵,足够浓烈,足够明艳,似能灼烫人的眼,更能一眼入心。
    最后一步收式,飞扬的裙摆缓缓落下,商丽歌抬手于面,露出眉眼。跃动后的喘息让她胸前微微起伏,更似点着了眼尾的迤逦媚色,盈盈一眼,姝丽无双。
    闻玉静默无声地瞧着,眸中却似吸纳了融融夜色,漆黑无边。
    他开口微哑,却是道:“以后,不要再穿红色了。”
    商丽歌垂眸应好,漆黑的眼睫盖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公子一向喜欢清雅素色,许是觉得她那一身红闹了他的眼吧。
    她想得出了神,没瞧见头顶枝丫承不住积雪的重量,扑簌簌往下落。冰凉白雪落在商丽歌头顶眉梢,还有些许滑入衣领之间,叫她一个激灵,忍不住在原地蹦了蹦。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商丽歌拍着衣领回身,见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廊下,一身墨色银纹的鹤氅衬得他愈发清贵不凡。
    他身上总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不笑时有如精雕玉琢的玉面神像,然只微微勾唇,就足以春风化雪,轻而易举地叫人心旌摇曳。
    商丽歌望着闻玉,闻玉同样在看着她。
    昨夜观那一舞,竟是入了梦。
    梦中的那人依旧一身红衣,却是赤了双足,足腕上垂着一串小巧玲珑的金铃,裙摆之下的白皙玉足若隐若现,然每一步都伴着叮铃悦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到最后近在咫尺。眼前尽是那灼人的红色,只觉温香扑鼻,软玉在怀。
    醒来时,竟比寻常晚了一刻。
    闻玉在榻上静坐良久,待异样褪去,方沐浴更衣。
    此时见她,头一眼便是落在她鬓间,见到那双蝶飞花的纹样,唇边方显了一点弧度。又见那落雪簌簌,惊了底下怔怔出神的人,她在原地蹦蹦跳跳,倒显出几分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才有的活泼跳脱。
    闻玉瞧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梅树下的人回眸望来,眸中有几分恼意。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袄裙,清冷如月华。原以为她穿一身大红,方显眉眼间浓澧非常,不想如今一身淡色,竟也不令那眼尾的媚色稍减半分,清雅中的妩媚,反而更显独特韵致。
    闻玉微微蹙眉。
    商丽歌见公子一时笑话她,一时又望着她皱眉,喜怒无常的模样让人心头不爽利得紧,不由骤生几分忿忿,胆大包了天,拢了一团雪便往公子身上砸去。
    许是公子没料到她会这般不守规矩,又或是压根没想到要躲,那一抔雪扔去,竟大半中了。
    公子的肩上糊了一片,脸上也溅到些许,眉间的点点雪意叫他看起来难得有几分狼狈,更有几分滑稽。
    闻玉愣了愣,半晌才记起将眉间的凉意拂去。
    商丽歌同样愣住,一时不知是该上前请罪还是趁着公子还未回神,再砸上一把。
    然机会转瞬即逝,没等商丽歌思考出个结果,公子已然弯腰,迅速捏了一个雪团,精准无比地砸向商丽歌。
    “噗”的一声,正中她的脑门。
    雪团没有压得很实,砸过来并不疼,只是凉意凌凌,糊得她一个激灵。
    这下,是彻底没了顾忌。
    商丽歌拢了一团又一团的雪,追上去便砸。公子自也未等在原地,很快便以攻为守。
    院中雪沫飞扬,惊得梢头红梅都颤了颤。明姑站在廊下,忍不住微微出神。
    有许多年未见公子这般开怀了。
    似是上一次见他笑得这般无忧无虑,还是姐姐去拜别主子的那一回。主子牵着他,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虽较同龄人已成熟许多,然笑起来依旧显得稚气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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