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母后离心,是因你朝三暮四,你与韩氏牵扯不清,却猜忌母后对你不忠,甚至怀疑我非你骨血;卫氏忠心耿耿替你保家卫国,你却担心卫大将军手握军权,有朝一日会剑指帝都,威胁你的皇权,你的帝位!”
    “所以,当韩晋和林隋串通一气,细数卫广然罪名之时,你愤怒,却也切切实实松了口气。你抓住了卫氏的把柄,逼着卫国公连夜辞官避世保全族人,你冷眼旁观,看着卫家军多年累积的军威口碑毁于一旦,同那五万将士一道埋骨他乡,世人再提起卫大将军,不会是交口称赞,只会把他当作战败的罪人!”
    “而如今,你处置韩氏,或许有为当年之事泄愤的缘故,可更多的,也不过是觉得韩氏一手遮天,你再难把控,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意图染指你的皇位,你自要斩草除根罢了。”
    “说到底,你何尝是为了我,为了母后?你只是为了皇位,为了你自己!”
    “住口!”赵冉骤然怒喝,却像被戳中了痛脚,虚张声势又狼狈不堪。
    胡为光守在外头,听到这一声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圣上没留其他人在此,他一时犹豫,不知是否该进去瞧上一眼。
    斟酌许久,胡为光还是忍不住上前,然不等他扣响殿门,身后就有人道:“义父三思。”
    胡为光一顿,回过身去,见德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色深深。
    胡为光打量着他,忽而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义子。
    自那日,德三执意要禀报幽庭司事宜,牵扯出先皇后,胡为光便觉得有些不对。德三聪明伶俐,很有些滑头,也懂眼色,知晓抓住机遇。说白了,这样的人,才能宫中生存下去,且能一步步往上爬。
    胡为光承认,自己是动了几分私心。太监都是无后之人,无后,就意味着死后也无人烧香送终,故而有几分脸面的太监,都会变着法地收些干儿子,也算能有个人鞍前马后,料理后事。
    胡为光挑中了德三,不止是因为他伶俐,也因为,他同年轻时候的自己,也很有几分相像。
    德三也很是上道,嘴甜恭敬,孝顺乖巧,哄得胡为光也有了几分真心。他就这么一个干儿子,平日里自也是提点看顾的,想着圣上身边大太监的位子,也是迟早要交到他的手里。
    不想,竟也是看走了眼。
    他这个干儿子,是别人手里的精兵良将,却未必同他一条心。
    德三目中微闪,他跟了胡为光多年,对他的心思也是一猜就准,便直接道:“义父提点之恩,德三没齿难忘,眼下阻止义父,却也是真心为您。”
    胡为光微微拢眉,见德三走近一步,附耳道:“义父,圣上老了,经此一事,只怕更是力不从心。”
    胡为光面色大变,连吸了几口深气才强自镇定下来。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光是听在耳中,便已叫他冷汗涔涔,可胡为光没有出声,他心底里也隐隐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德三说得不错,圣上龙体如何,除了太医之外,再没人有他清楚了。
    胡为光最懂走一思三的道理,几乎是立时琢磨出了德三的言下之意。
    圣上的日子不长久了,那日后说了算的,只会是下一任帝王。而里头的那位,是最有可能问鼎帝位的,为了一个迟暮之人,开罪新帝,怎么样都不会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胡为光对赵冉忠心了半辈子,因为他知道,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忠心必须放在首位。可他也是极端的利己者,所做的一切,都以为自己谋算为前提。
    这样对比之下,胡为光迅速作出了决定。
    他没再上前,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无论里头是怎样的光景,他都充耳不闻。
    寝殿之中,赵冉喘着粗气,又忍不住呛咳出声,他缓了缓,没再同闻玉追忆过往,只哑声道:“朕会补偿你,补偿卫氏。朕会召国公回来,赐金玉财帛、丹书铁券,给卫氏该有的荣耀。朕也会提拔临澈那孩子,让他光耀卫氏门楣。还有你……”
    赵冉恳切道:“朕会恢复你的身份,你是澧朝的二皇子,是朕流落在外的儿子。朕会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你是朕的骨血。你若还想要什么赏赐,尽可同朕说,朕都会一一满足。只除了……”
    赵冉咬牙,目中微闪:“只除了皇位。”
    闻玉双肩微动,忍不住轻笑出声。
    将将的平复的那股子难堪又重新拢在赵冉心头,他竭力忍下这种不适,为难道:“你是朕和重雪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可其中曲折,满朝文武不知,天下百姓更是不知,你流落在外多年,虽是朕的嫡子,可皇位传承岂是儿戏,悠悠众口积毁销骨,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叫朕如何忍心,再将你推至风口浪尖?”
    赵冉不要脸面,一股脑地将话说完,似是这样就能减去几分愧疚臊意:“朕会封你为亲王,你不用迁至封地,朕在澧都给你选一处风水好的宅院,就作为你的府邸,你可以时常入宫,来看看朕陪陪太后。朕还会给你指一场体面的婚事,你看上了哪家贵女小姐,尽可同朕直言。”
    赵冉自认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下,他身为一国之君,答应作出补偿,对自己的儿子低声下气到此等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然赵冉道完,闻玉却连一个眼风也未施舍于他,几欲叫他恼羞成怒。
    在他竭力按捺之时,闻玉才终于淡淡开口:“重灵山之变,人人都道安王救驾有功,这些时日也算是风头无两了吧。”
    赵冉神色一滞。
    “你怕世人对安王的称颂歌赞越过你去,又恰逢知晓了我的身世,便想着捧我出来。我本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可你偏偏要封我为亲王,朝中势必有支持我的老臣,可支持安王的也必不会少,帝王权术两厢制衡,你这皇位方坐得安稳。”
    “还有卫氏,你口口声声说要还卫氏往日荣光,却对自己的过错半字不提,将罪名尽数推到韩氏头上。你怕卫氏心怀怨怼,而我身上也流着卫氏的血,你更怕我与卫氏联手,一举推翻你的朝政,便索性夺我太子之衔,以此来昭告天下,你虽寻回了我,却无意叫我继承皇位。如此,卫氏再如何拥护我,都是违背圣意,我这个顺理成章的太子也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闻玉冷笑:“你打了一手好算盘,什么骨肉亲情,真是虚伪得叫人恶心。”
    若说方才赵冉还能稳住神色,如今却再也遏制不住,他勃然变色道:“朕是亏欠了你们母子,可你这般忤逆不孝,可有半点为人臣,为人子的样子!”
    “君不君,父不父,又何来孝悌臣子?”
    闻玉眸色如霜,实在厌烦了同他这般饶舌下去,不等赵冉开口便径直道:“我可以应你,不求这皇位。”
    赵冉面上的磅礴怒意陡然一僵,骤然缓和下来的神色显得无比违和僵硬,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勉强挤出丝笑:“朕就知道,朕的珏儿不会是贪心不足之辈,你想要什么,尽可同朕说,朕一定满足。”
    闻玉似笑非笑:“陛下此言当真?”
    赵冉望着他,心底隐隐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朕是皇上,金口玉言,岂会作假?”
    “好。”闻玉沉声道,“我要陛下写一折罪己诏,细数过往之错,轻信韩氏、猜忌皇后、令卫氏蒙冤……桩桩件件我都要你写得分明!”
    赵冉一怔,霎时面容惨白,血色全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晋江独发
    帝王书罪己诏,要么是因重大天灾,要么就是君王本身犯了无可挽回的过错。罪己诏一下,等同于向后世昭告自己的过失,是必然会被载入史册的大事,甚至会被后人指点一句昏聩无能。
    这罪己诏,如何能下!
    “陛下金口玉言。”闻玉眸中的讽刺冷意如有实质,便是赵冉也有些禁受不住,忍不住浑身战栗,只强撑着道:“罪己诏事关重大,岂是你说写就写?”
    “陛下是想出尔反尔?”
    闻玉似是毫不意外他会有此反应,依旧勾着唇道:“陛下想出尔反尔,为人臣子的,也不会拿刀逼着你写。”
    闻玉嗓音淡淡,唯有“臣子”二字落音略重两分,听在赵冉耳朵里,愈发刺耳。
    “不过这事,大抵也只有两个走向。”闻玉冷道,“要么是陛下自己写罪己诏,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要么,让这天下学子来替陛下动笔,不出半月必当举世皆知,文人口诛笔伐,不知陛下坐的那张龙椅是否也要趁早换人?”
    “你——”
    赵冉气结,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眼前所立之人,不止是皇子赵珏,还是举世闻名的第一公子,得多少文人敬佩拥趸,便连朝中重臣,也有好些对他百般欣赏。
    这样的一个人,号令天下文人学子,绝非说说而已。
    赵冉的心头一沉再沉,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儿子。他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他毫不吝啬将才华现于人前,他谦虚有礼又满腹学识,他举办曲文谈,为年轻文人开拓仕途,他提出了考学制,为寒门学子谋福利,一步一步,他成了天下文人眼中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一言便足以群起拥之。
    他竟是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若没有当年那桩事,此等心性手段,便是赵冉也自愧不如,他无疑会是下任帝王的最好人选。
    可凡事没有如果。
    赵冉的面色一变再变,反复斟酌权衡,竟发现,由他自己来写罪己诏反倒是影响最轻的一条路。
    若是他将这份罪己诏写得足够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哪怕终究会为后世诟病,至少在他在位之时,不会有任何的风言风语传入他的耳中,甚至他只需操作一二,民间的风向便会吹为他是知错能改,这等帝王胸襟,依旧能为外人称道。
    思来想去,眼下这盘局,竟只有罪己诏可破。
    “朕答应你。”
    良久之后,赵冉才咬着牙缓缓开口:“这罪己诏,朕写。”
    赵冉唤了胡为光,这一次胡为光推门而入,小跑近前:“奴才在。”
    “去备笔墨。”赵冉又看了闻玉一眼,“还有宝玺,也一并带来。”
    胡为光领命而去,未过多久,便捧着东西上前。
    龙塌旁就有小几,本搁置着香炉,因赵冉在病中,便没有点上龙涎香。此时,胡为光将香炉捧至一边,在小几上摆好笔墨和空白谕旨,随后动作麻利地扶着赵冉起身,替他披了件外衣,又将沾了墨的笔递到赵冉跟前。
    待赵冉提起笔来,胡为光又退到一边,谨慎地垂眸,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这份小心进退比以往更甚,然赵冉满心扑在这罪己诏上,未有察觉。
    一时福宁殿中,只闻赵冉落笔之声。
    既然这罪己诏非写不可,赵冉便也依着闻玉所说的条陈,无论他心里想的如何,落笔下来的确是句句沉痛,桩桩件件陈列分明,赵冉越写越缓,心中惊疑不定。
    这些,竟皆是他之罪,他之错么?
    赵冉闭了闭眼,一时不敢回想。半刻之后,赵冉搁下笔,面上神色委实称不上好看。让他做到此步已是极限,此时的他,甚至不想再看这份诏书一眼。
    胡为光适时上前,打开锦盒。赵冉将里头的东西取出,玉制金座,双龙同卧的方正宝玺被他捧在手中,随即重重压上那份诏书。
    这份罪己诏,已然盖棺。
    不知为何,赵冉骤然松了口气。
    “朕会让胡为光在早朝时宣读,如此,你可满意了?”
    然闻玉却是轻轻摇头:“光是在百官面前宣读,还不够。”
    赵冉的面色陡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闻玉如何不知赵冉的这些盘算,妄想这般轻易地粉饰太平,怎么可能?
    “既是罪己诏,便是面向天下人的忏悔诏书,陛下若是诚心悔过,又何惧是在百官面前,还是在平民百姓跟前?”
    “赵珏!”赵冉陡然怒喝,“你莫要得寸进尺!”
    这份罪己诏若由官员口中流向民间,赵冉还能操控一二,可若是当着平民百姓的面昭告天下,饶是赵冉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这个时候,他这个儿子竟还敢摆他一道!
    赵冉怒不可遏,闻玉却神色不变:“帝王失德,为人臣子自要拨乱反正。答应我的事陛下既已做到,我答应陛下的事,自也绝不反悔。”
    赵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闻玉。
    他原以为,闻玉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他,无非是想败坏他的仁德之名,方才承诺的无心帝位也不过是诓骗他的手段之一罢了。
    待他民心尽失,凭着赵珏的手段,只需振臂一呼,又何愁没有追随者。到时候,他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必得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如今他说什么?他说他会履行承诺?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你……你当真无心皇位?”
    闻玉从胡为光手里拿过罪己诏,不轻不重的一卷诏书,竟过了十八年才得见于人前,这其中又承载了多少人的血泪。
    “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清白,一个公道。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犯下的罪,我要你亲手为卫氏翻案,这是你欠母后的,欠我的,欠卫氏的,也是欠那战死沙场的五万英魂的!”
    “至于皇位,你视若珍宝的,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闻玉勾唇,一字一顿道:“我若想要这皇位,又何须你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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