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阁老沉默不语。
    他并不像刚刚表现出来的那般暴怒。
    您接触了太虞氏,戏先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到桌面,不过,太虞氏自己都不过只是天外天的走狗,又怎么能给您您想要的呢?
    我若答应了你,应阁老将视线从木匣上移开,盯着戏先生的眼睛,那我不也成了大荒的走狗吗?
    都是马前卒,为什么不选择最有利可图的?大家活着,谁又是真正自由的?
    戏先生眸色不深,乍一看很浅,似乎也带着笑意,看久了却会觉得很假,仿佛在那背后还藏着一片更深的旋涡。
    应阁老久久不语。
    你可以先不加入我们。戏先生笑笑,一枚归虚令,换一个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应阁老终于开口。
    烛南海界立海柱三百二十万根,但真正的海门只有八根。戏先生依旧在笑,您只需要告诉我一根海柱的位置就够了。
    他提到海门时,应阁老脸色一变:谁告诉你海门的?
    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便是日月都买得到,这不是你们山海阁常说的话吗?戏先生反问,随即他复又轻笑,应阁老您也不用有太多负担,一根海门柱而已,影响不了整个海界,顶多在静海内稍微起一些小波小浪。甚至淹不到烛南城脚下。毫无损失,不是吗?
    应阁老神色急剧变幻。
    戏先生似乎懒得再多说,又放了一个木匣:应阁老,您要知道,这山海阁,知道海门位置的,不止您一个。
    他声音微冷。
    应阁老皱了下眉,最后缓缓说出了一个方位。
    戏先生将两个木匣推向他:那么,静候您的加入。
    应阁老没有再看他,将木匣收入袖中,迅速转身离开,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戏先生眺望沧海的方向。
    一根海门柱被毁,的确只能在静海内掀起一些小风小浪,连烛南城墙都淹不到。但是在烛南城下的静海里,却停泊着成百上千万的渔舟。数百万上千万的凡人就生活在渔舟之上,仿佛依偎在玄武身边的无数小鱼群。
    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其道者,便当护苍生于厄难之前。
    戏先生倾转茶杯。
    茶水从空中落下,在茶几上跌碎。
    可惜啊,护苍生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戏先生面上带笑。
    已经能够坐视沧海桑田的仙人,又怎么瞧得起朝生暮死的凡人?
    第59章 捏够了没?
    古巷静谧, 半明半暗。
    仇薄灯尾指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下系着那块方方正正又用油纸包好的金缕鱼肉。随着他的走动, 油纸包一晃一晃的,阳光掠过排瓦,在他的手上和油纸边沿晕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烟。
    师巫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后方,看那一节指尖如新玉初红蓦地里记起,白月下仇薄灯曾咬过他的指节。
    仇薄灯忽然回头。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镇定地平视前方。
    这个人的脸部线条自带冷峻气质, 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刚好被阳光照着,泛红是光学原理。
    看这么久
    仇薄灯索性转过身,倒退着走,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
    不吭声。
    仇薄灯盯了他一会儿,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若止水。最后,仇薄灯哼笑一声, 把油纸包扔到他怀里,扭头就走。
    脚步声跟了上来。
    你这样子出现,没问题?仇薄灯不去看身边的人, 手指交叉枕在脑后, 我可不想走到哪, 哪就冒出来一堆人打打杀杀。
    去烛南高楼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敌师巫洛在此
    想来蜂拥而至的人试图杀他, 好一夜暴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嗯。他们不认得我。
    言外之意,就是见过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灯侧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 左月生那么垂涎这家伙的赏金, 甚至专门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统计表, 结果碰面了好几次,愣是没认出来也是, 那么多传说,都没有正面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关键词就一个人一把刀,连什么刀都不知道。
    更别提,打十巫之首扬名后,独行刀客顿时风靡天下。
    是个刀客都想沾点这狠人的光。
    仇薄灯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护了正主难道这就是粉丝效应?
    他把师巫洛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灯光璀璨的舞台一安,下面是一群五大三粗打扮得妖魔鬼怪的汉子举着灯牌奋力摇晃,嘶声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辈楷模,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仇薄灯没憋住,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师巫洛一脸茫然地看他。
    阿洛阿洛,我辈楷模哎哈哈!
    仇薄灯转到他面前,绷起脸看他,一本正经没超过三秒,腰就又弯了下去了。
    不行不行!我要走不动了!
    他按住师巫洛的肩膀,笑得前俯后合,一不留神下巴磕到师巫洛的肩胛骨,顿时哎呦一声,向后一仰。
    师巫洛反应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拦了回来。
    他比仇薄灯高一个多些,把人揽住后温热的呼吸就如细沙般,打在了胸口,隔着衣服都觉滚烫。仇薄灯本来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细得惊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只手就环得过来,师巫洛本能地收紧虎口。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灯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他:捏够了没?
    师巫洛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这回,就算光学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灯一把拍掉他的手。
    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
    师巫洛罕见窘迫,不近不远地跟着。
    古巷很长,墙却不怎么高,灰墙缝隙生了些青苔,阳光斜照,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墙上。师巫洛侧头,看见影随人走,走过苔痕斑驳的灰墙,仿佛一起走过雨水滴落,新苔初生旧苔默默的岁月。
    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仇薄灯停下脚步。
    怎么了?师巫洛低声问。
    仇薄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左月生住哪?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领扇风,一手拧了个唢呐,气势汹汹地踹开门。
    酒气扑面而来。
    呼呼呼
    陆净抱着个坛子,滚倒在地上,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没有半点瓜葛,白瞎了他那张还算不错的脸。
    左月生拐到旁边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纸皱得跟抹布一样,顶级的博山石砚墨迹干涸,一等的紫毫笔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纸上比之昨夜,只增加了十一个字,还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锁对镯情定今生。
    陆、十、一、你好样的!
    左月生都被气笑了!
    昨儿,陆净在红阑街胡同里,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奋笔疾书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结果,一回到山海阁安排的无射轩后,这家伙咬了没半柱香笔头,就开始作妖了一会儿说,这凳子太低,坐着不够舒服影响他发挥;一会儿说,这纸笔太次,阻碍他的文思;一会儿说,要来点好酒,古来诗人独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师姐们,对他带去付刻的前几折《回梦令》赞不绝口的份上,左月生捏着鼻子,信了他的鬼话。
    又是换桌换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后想要监工还被赶了出来。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响了我的思绪。
    我没写出来我是狗好么!什么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谁啊?起码三折好吗?!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忆了一下昨夜陆净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点一榔头敲死这家伙。
    呼
    陆净抱着酒坛子,翻了个身,滚到左月生脚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随后提起唢呐,凑到陆净脑袋边,鼓起两腮
    呜哩哇啦
    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你他大爷的,大清早的上坟啊?!
    陆净奋力堵住耳朵,饶是如此也压根阻挡不了那销魂的声音,满脑袋横冲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吹得越发起劲,滴哩哩地,还哩出节奏了。
    都不用醒酒汤也不用泼冷水,宿醉一夜的陆净直接被他吹了个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噜爬起来,五官狰狞地冲上来抢他的唢呐。
    左月生早有防备,一边颠颠地吹,一边绕着桌跑,唢呐声跟着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脑还魔音灌脑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这种洗脑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苍生!
    左胖
    陆净追了三四圈,脑浆都要被他吹飞了,纵身一扑,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饶命!小的错了!!
    左月生不要脸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惊得唢呐都掉了:操!陆十一,你学得有够快的啊!这不要脸的本事,有我三成水准了。
    陆净眼疾手快,一把将唢呐抢走,麻溜地放开他:你没听仇大少爷说过的那词吗叫、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待你个鬼。左月生对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净瞥见外边院子里有不少侍女驻足看热闹,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过去,砰一声把门结结实实地关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带这么多人围观?
    不然怎么叫对症下药呢?左月生凉飕飕地讥讽,亏你还是药谷谷主的儿子,连这个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陆净转身,瞥见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他那一张宣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真的可以解释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亲切得陆净扭头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横过他的脖颈,把人死死勒住。
    大爷饶命!陆净奋力挣扎,有话好好说!
    左月生凭借自己横圆竖阔的吨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陆净战战兢兢,总觉得两件都不像好事:先、先听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梦令》已经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卖关子,诸位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姐对你赞赏有加,一致觉得你文采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隐匿姓名,来造福她们闲暇生活的
    哎呀,区区世俗声名而已,声名而已!
    陆净眉飞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见到他这么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脸你这么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间最大的热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扬烛南了!恭喜恭喜!陆公子,陆大文豪!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陆净连连抱拳。
    哎呀,这你可就不用这么谦虚了,左月生神色一肃,上一个能够得到山海阁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妹们一致好评的,距离现在多少年,你知道吗?
    嗯陆净想了想,谦虚一点,一百年?
    不!左月生猛摇头。
    两百?
    少了!
    左月生伸出一只手,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这、这不可能吧?陆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还要故作镇定,一定是文坊师姐们厚爱。
    那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左月生笑容满面。
    谁?
    沈商轻,沈先生。
    陆净一愣,这名字怎么怪耳熟的仿佛在哪里听过但陆公子游手好闲,平素里最常去的就是茶楼酒馆销金窟,能被他记住的名字,似乎好像好像都不是什么
    哎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左月生贴心地解释,耳熟就对了!就是那个化名无情思写了《十二风花传》的家伙。犹记得当年,第四折传唱遍十二洲后,这人假托重病,把第五折一直拖啊一直拖
    陆净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想起了这个流传甚广的笑谈是什么了
    左月生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后来呢?后面就是,广为人知的北玄城沈商轻假病不作文,风花谷莫绫羽提剑强捉人。
    陆净的手微微颤抖。
    是的了,他彻彻底底记起来,怎么会记得沈商轻这个名字了!
    风华谷清一色女子,性情两极分化严重,温柔的好似秋水,狂躁的好似烈火。不幸的是,这莫绫羽莫长老就是烈火的那一挂,一点就炸迟迟看不到《十二风花传》的主人公遇险后是死是活,莫长老破关而出,先是到鬼谷,花三十万两黄金算了一卦,把无情思的位置给算了过来,然后横跨三大洲杀到北玄城,一脚踹开沈商羽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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